2013年4月14日 星期日

鲁瓦克《完全政变手册》中文版自序 政变是民主的试金石

鲁瓦克《完全政变手册》中文版自序
政变是民主的试金石

  一九七七年,我首度造访台湾。那时台湾早已展开快速的经济发展,蒋经国正担任行政院长,准备接下总统大位;年轻的马英九也因才能非凡而受到瞩目。无论是在台北或是其它地方,整体的气氛显得非常轻松。可是由王升将军领导的「总政治作战部」还是相当活跃,扮演着政治压迫的角色。

  在当年,《政变实务手册》这种书名绝不可能在台出现。即使是在蒋经国逐步放松箝制、成功完成了有限的政治自由化实验之后,情况依旧如此。可是我第一次访台时受到台湾当局热烈的接待,他们也不在意我写过一本教人政变的书,原因大概是我曾经在一本相当有影响力的杂志《评论(Commentary)》上面撰写过有关中国大陆的文章。早在一九七六年毛泽东未去世前,中国大陆的外国访客很稀少,那时我就有机会去访几个地处偏远、完全未对外开放的中国都市,返美后我写出了一些明显的事实,也就是中国穷到可怜,又被一群没什么希望、嘴里老是叫嚷着可笑口号的极端份子所高压统治着。(其实我真的有遇到「四人帮」——虽说没和他们说话,就在毛泽东的遗体置于人民大会堂供人凭吊的那天。)

  我的那篇文章只点出了事实,但它后来却变得相当不平凡——都因为当时美国及国际媒体都令人惊讶地一面倒,对中国发出好评报导(就算是老练的记者也被中国的样板采访安排所迷惑)。反正我那篇文章已经足够让我造访台湾了,并且让我立刻体会到「威权统治的台湾」与「极权统治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之间,有何差异:两者都禁止(或至少压抑)集体性的政治反对势力,可是台湾当局只掌控政治权力,并允许经济活动与文化表现的自由(只要不涉政治即可);相形之下,在极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内,连「文化可以独立于政治之外」这个观念都不存在,而且还禁止经济自由。

  许多人相信,威权政府(例如台湾)会逐渐演化成为民主政体,原因是商场上的资金将流入反对政府的势力,而管理人才和专业人才也一样。至于极权政府则完全不容许个人的活动,更不会容许「支持反对势力」这件事。结果呢,台湾果然印证了上述的观点,渐渐完成了民主的和平转移。可是在中国,经济自由化迄今还没有带来政治的自由化,不过私人的资源确实已经挹注给越来越多的政治异议人士了。

  回顾一九七七年,台湾的威权政府其实很容易被政变所推翻,因为大体上而言人民被压抑成一种相当消极的状态,又没有足够坚强的独立团体,能够大规模动员群众来表达心中的不满。因此,假如当时出现几位资浅的将军,指挥着步兵师或者装甲旅,按照我以下说明的步骤,就一定可以夺得大权:以快速果断的行动囚禁主要领导人并占领行政指挥总部,封锁一切进出台北市的道路,夺下广播与电视台等设施。这样就足够瘫痪国内其它的武装部队,成功实施政变。

  事实上,南韩总统朴正熙于一九七九年十月被暗杀后的情势,就与上述形容的完全一样:出来夺取政权的人,并不是陆军里面的四星上将如参谋长或其它资深高阶将领,反而是一个新进获擢升担任二星中将的全斗焕出线。全斗焕算是个资浅将军,可是他负责指挥南韩首都内的情报单位。政变后虽然南韩也出现零星的街头抗议及地方性的暴动,但全斗焕还是稳做八年大位,直到期满之后将政权交给他指定的继任者为止。

  在今天,这些都不可能发生在台湾了——虽然台湾的民主经验还算很新,不过民主这件事已经深深根植于台湾社会,人民已经不再被动消极,反而会以庞大的群众示威力量,站起来打败任何政变的意图。民主的功用也就在这里:民主改变了人民,把他们从消极被动的政治客体,转换成政治的主角。这是何等宝贵又令人欢欣鼓舞的转变呀。这么多年来我有幸多次拜访台湾,亲眼看见台湾逐渐迈向自由,不但是政治上的自由,更是社会、文化上的自由。所以,政变就是民主的试金石:凡是能够用政变的方式夺下的政权,就一定不是民主政权。

爱德华.N. 鲁瓦克,二0一一年六月二十五日


文人战士——鲁瓦克素描

伊朗对西方是一个谜样的国家,但它的改变,不只影响中东政治,对穆斯林世界,从阿富汗到埃及,从伊拉克到印度,都会受到很大冲击。这次大选引起动乱,整个气氛有点巷八零年代东欧自由化前夕,西方战略专家纷纷撰文发表高见,其中最引起我兴趣的是美国的鲁瓦克(Edward N. Luttwak),不是他的见解特别深入,只因为他为我打开另一扇门窗,带我走进另一个世界。

鲁瓦克现在华府战略安全研究中心(CSIS)担任资深研究员,他是一位博学多闻,才气洋溢的军事历史和战略专家,他除了拥有典型犹太知识份子所应该具备的数种语言专长,经常在报上发表文章,出版十多本有关战略安全方面的书,而且是一位行动家,和许多国家的情报和国防部门有密切关系。他实际参与反恐和军售,介入阿富汗、以色列、伊朗、义大利、拉丁美洲的许多秘密活动。他和中国军方和司法单位也有顾问关系,前年好莱坞反恐电影《盖世奇才》(Charlie Wilson's War),据说是他的亲身故事。

他在华府近郊Cherry Chase的家,是一座维多利亚式的建筑,从地板到天花板,四周都是书,希腊文、拉丁文、德文、法文、西班牙文、历史、战略、情报、武器、战机、导弹,多得令人头昏。进到他家里的人,还必须先把手机电池拿掉,以免被人追踪,除了这一点以外,他健谈热情,有时像历史专家,谈论波斯文明和犹太人的渊源,有时像军事专家,分析每场战役决战关键。他连中国古代的赋税制度也做过研究,这一点实在唬人,他的意见不一定对,但保证新鲜有趣。每次听他说话,都觉得趣味无穷,他的脑细胞排列组合方式一定与众不同,否则怎么装得下这么多东西。

我在三十年前就认识他,当时他应自由基金会的黄不挠邀请来台访问。他演讲时,好像是由陈长文先生担任翻译,当时的陈长文是国防部法律总顾问,参与所有军购谈判,赚了很多钱,成为全国缴税最多的人之一,国防预算有一部份进入他事务所的口袋,与他现在反战的鲜明立场,有如隔世。当时台湾被赶出联合国,来自香港的黄不挠是爱国商人,他在纽约时报大登广告替台湾发言,被称为今之弦高。鲁瓦克经过当时国科会国际工作组长王纪五介绍给杭立武,他才与台湾结缘。

当时他意气风发,他写的一本书《政变手册》(Coup d'Etat, a Practical Handbook),在那个政变频传的年代,几乎成为经典,搞政治者奉为圣经,独裁者把它当作教战手则。年轻无知的我,对此十分着迷,抱着字典一个字一个字读完,以为从中可以找到推翻国民党的方法。

这本书对政变的过程,从筹划到执行,举例说明附有图表,分析各种变数和不同想定,富有创造力和想像力,文字洗链,一点都不枯燥。鲁瓦克在英国伦敦大学念完书就写完这本书,当时他只有二十六岁,这本书被翻成十五种语言,他一举成名,后来被国防部长史勒辛格找去当助理,从此开始他数十多年的军事战略专家生涯。从阿富汗到喀什米尔、朝鲜半岛、台湾海峡到拉丁美洲,都有他的足迹,而他身为犹太人,对以色列、叙利亚、伊朗、埃及问题更是如数家珍,这些经验成就他百科全书般的知识。在苦闷的年代,他的书引导我走入另一个世界,我跑去伦敦寻找他的足迹。

美丽岛事件之后的台湾,一片肃杀气氛。党外人士发现对国民党的军情特务系统毫无所知,才会犯下致命错误。一九八二年夏天,我到欧洲参加一个有关第三世界问题的研讨会,怀着紧张兴奋的心情,天天躲在伦敦大学东方与非洲研究学院(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图书馆,那里是研究革命与政变最权威的地方。晚上跑到泰晤士河边的电影中心猛看第三世界电影,在那里的旧书摊上发现一本「阿拉伯的劳伦斯」所写的《智慧七柱》(Seven Pillars of Wisdom),那是三零年代出版的老书,书皮剥落泛黄,我用三英磅买下,当晚兴奋得睡不着。

在那些年头,有两片电影令人难忘,一片是《阿尔及尔战争》(The Battle of Algiers),拍得像纪录片一样逼真,法军的追捕刑求和阿尔及尔人的反抗、暗杀、暴动,紧张得另人透不过气。另一片是德国左派女革命家罗莎卢森堡(Rosa Luxemberg)的传记片,她写作、演讲、爱情、革命,后来被秘密杀害,一生高潮迭起,回肠荡气。在那个苦闷的年代,这类电影具有励志与移情效果。

有一年,应美国政府邀请访问,主要目的是军事与国防,在华府的五角大厦听简报,在战略空军总部看星际作战的操作,认识多位美国军事记者,最有趣的是访问几位文人出身的军事专家,看到他们书房里堆积的军事书籍,才慢慢了解这是一门人人都有机会窥其堂奥的心天地。在专制独裁国家,情报战略是高深莫测的领域,是统治阶级的专利,但在民主国家,人人都可成为军事战略专家。有没有军事背景并不重要,鲁瓦克就是一个典型。

鲁瓦克是出生于罗马尼亚的犹太人,为逃避纳粹和共产党的迫害移民义大利,后来去伦敦念书,做为犹太人的生存者和流亡者,他永远要比敌人更聪明。他对军事情报方面的兴趣,来自于生存与自卫的需要,后来变为专业谋生工具。

有一次谈到犹太人问题,他说历史上的犹太人没有安全感,拼命赚钱,没有人研究战争与政治,命运永远被人摆布。其实,弱小民族更应该研究战争与军事,反对运动者更应该研究情报与战略。拥有这方面的知识,小者可以加强反抗能力,大者可以掌握命运。不幸的是,反对运动者把这种知识当作统治者的专利,他们不知道这是一种「公民保卫」(civil defense),民主社会资讯发达,要了解战争与和平之道,一点都不困难。民主与人权是高贵的目标,但不了解军事与战略,就无法保卫自己。

鲁瓦克是文人战士的典型,他对各种黑暗势力都有研究,他曾帮助义大利政府和西西里的黑手党打交道,在墨西哥与毒犯谈判,在阿富汗、土耳其、伊朗各地参与秘密活动。他有一半的时间在国外旅行,他在玻利维亚有一座牧场,研究、行动、写作、咨询、顾问、美酒、文化、吹牛,生活过得多彩多姿。

在伊朗问题上,他是强硬派,他批评欧巴马对伊朗一厢情愿,其实他自己对伊朗文化颇有好感,他说伊朗的古城Isfahan美得令人摒息,伊朗人的诗歌令人陶醉,可惜伊朗教士辜负他们的文明和人民。

不过,他对伊朗前途很有信心,因为战争与军事的知识不是伊朗当权派的专利,改革派对此也有丰富经验,这是最有效的制衡。知识就是力量,拥有这方面的知识,才有当家作主的机会。

作者:江春男(新新闻创办人、曾任国家安全会议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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