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9日 星期日

梁山各阶级的分析



北宋末年,以宋江为首的梁山草寇,规模越来越大,势力越来越强,成为朝廷的心腹大患,这在官方史书上是有记载的。

向来的论者都将宋江一伙与秦末的陈胜、吴广相提并论,将其称为中国历史上农民起义的一部分。“文革”时期,农民起义更被赋予极不适当的过高评价,权威的说法是:“在中国封建社会里,只有这种农民的阶级斗争、农民的起义和农民的战争,才是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那么,农民起义如何定义呢?《辞海》的释义是,“农民阶级为反抗地主阶级的政治压迫和经济剥削而爆发的武装斗争,往往发展成为农民战争。”不言而喻,“农民起义”的主体是“农民”,那么,哪些人是“农民”呢?《辞海》认为,农民是“指直接从事农业生产的劳动者”,并进一步指出,农民是“封建社会的主要生产者。”

基于这些基本概念,要认定这帮草寇是否属于农民起义,需要进行必要的分析。建国以后,特别是“文革”前后,阶级分析是钦定的分清敌我的政治方法与思想方法,当时的说法是,“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亲不亲,阶级分”,可见其地位与重要性。经过1980年代初期的彻底否定“文革”和30年的改革开放,阶级分析这套办法早已弃置不用,我们倒不妨从尘封已久的军火库中找出这件已经生锈的武器,展开一下我们的话题。

作这项工作需要下一些统计学方面的功夫。对于这部名著虽曾多次通读,但要搞清每个人物的出身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我以为,要考察每个人的出身和背景,应以他们入伙梁山之前的经历为基础。然而,这样做的确很有难度,他们中的许多人在上梁山之前已在别处占山为王、落草为寇,且至少来自10个山头,如少华山、桃花山、清风山、对影山、黄门山、白虎山、二龙山、饮马川、芒砀山、枯树山,以及王伦时期的梁山泊。对这些没有明确纲领与旗号的绿林人士应当如何看待呢?我以为,可将他们最初的啸聚山林与梁山聚义同等看待。因此,分析他们的出身,应以他们落草前的经历为基础。按照这一原则,经过反复查阅核对,我把梁山108人分为以下几种类型。

一是朝廷军官。共有21人,占梁山全部成员的19.4%。这些人当然与农民毫不相干。他们虽然都在官军供职,并担任不同的职务。但他们走上梁山,情况各有不同,一是朝廷官员迫害之下的无奈选择,如林冲。二是因为不同缘由在官军无法立足,只好另谋出路,如鲁智深、杨志、花荣、黄信、秦明、孙立、徐宁。三是与梁山作战时被俘,这批人占了大部分,如呼延灼、韩滔、彭、索超、关胜、宣赞、郝思文、单廷、魏定国、董平、张清、龚旺、丁德孙。除林冲、鲁智深外,他们中的多数人不存在反叛朝廷的内在动机。特别是其中的几位名将,如呼延灼、关胜等人,决不会为宋江的先松绑、后下拜、再劝降的“三部曲”以及如何“朝廷昏庸、奸臣当道”的说词所感动,从而放弃现行体制之内优越的社会地位而背叛朝廷。小说无法从人之常情的范围来解释,于是只好以“本来上应天星之数”的虚幻路数来解决问题。由于他们暂栖梁山是出于种种的不得已,因此,他们成为宋江推行招安路线的支持力量是可以理解的。笔者不解的是,梁山招安之前,在童贯、高俅率领朝廷大军围剿梁山之际,集中了来自全国的许多优秀将领。此时的宋江为何放弃了前期招降纳叛的基本做法,从此再无一人加入梁山呢?只是因为天罡、地煞的员额已经满编的缘故么?

二是基层官吏。共有13人,只占12%。这些人当然也不属于农民阶级。除宋江外,他们大多属于地方政权负责司法、治安的基层干部。即使按今天的标准来衡量,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应属于腐败分子,这些人既不忠于朝廷,也不忠于职守,官匪勾结、徇私枉法、以权谋私,如宋江、朱仝、雷横、戴宗、李逵、施恩、杨雄。这些贪官或污吏,其实是赵宋政权墙基上的鼠类或白蚁,他们的行为每时每刻都在啃噬着、破坏着朝廷的统治基础。而这正是姚文元在“文革”中提出“清官比贪官更坏”的理论根据。这些在梁山折腾一番,再以报效朝廷、保国安民为名寻求朝廷招安的路径,总有一些“既有今日,何必当初”的讽刺!当然,武松、裴宣、乐和等人还是尽职尽责的公务员,只是由于官场腐败、司法不公,才被迫选择了落草之路。至于蔡福、蔡庆、李云,或因利弊权衡,或为形势所迫,则是另一情况。这些人,在梁山成员中,虽然人数不多,但其能量不可小觑。其中的关键人物就是宋江,此人虽然出身小吏,但因其身为盗魁,且精于权术,其主张的招安政策竟然得逞。正是由于这一错误路线的实行,不仅断送了原本兴旺的梁山事业,而且梁山成员也死伤惨重。这些本来属于体制内的人们,无论有意或无意,除武松、李逵之外,多数人都不会是造反或起义的坚定支持者。

三是地主乡绅。共有10人,只占9.3%,在人数上不具代表性。按照传统理论,地方乡绅原本是农民阶级的对立面,这在《湖南农民运动的考察报告》中有详尽分析。地主乡绅由于物质丰裕、生活安定,他们不可能对现行制度产生反叛之心,玉麒麟卢俊义就是一个突出典型。在北京大名府,卢俊义不仅家中豪富,而且武艺高强,在河北一带,具有优越的社会地位与崇高的社会威望。以他的社会背景和生活环境,他无论如何也不会上山落草,从而背负叛逆之名。宋江、吴用采用骗和逼的手段迫使卢俊义上山入伙,才从根本上改变了他安富尊荣的人生轨迹,甚至经历了本来不必经历的倾家荡产、九死一生的悲剧人生。而李应、扈三娘在郓州地面是与祝家并立的富户与财主,他们是在祝家庄战役中被迫或被俘上的梁山。在这个群体中,吴用是一个值得专门提及的人物。在宋代农村,拥有文化与拥有土地,都会受到社会相当的尊重。吴用只是村里的教书先生。然而,他却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知识分子,他并不安于乡村教师的社会地位,他会利用一切渠道和机会,甚至不惜触犯国家法律,挑战现行体制,来改变自身的命运,正是他策划了劫持生辰纲的惊天大案。梁山事业的做大做强,固然有他的功劳,梁山最终接受招安,吴用也难辞其咎。孔、穆两家兄弟其实应当属于“富二代”。这些人横行乡里,作恶多端,至于国家谁人掌权并不关心,造反、起义也不会有兴趣。让人不解的是,穆家兄弟有何必要烧了庄园,弃了土地,也投奔梁山。这一点仅从出于宋江的义气似乎无法解释。

四是专业人士与手工业者。11人,占10.2%。他们中有书法家、金石家、医生、兽医、银匠、铁匠。有的长于船舶或火药制造,也有的精于计算和器乐演奏。他们与从事土地耕作的农民并不相同,作为专业人士,凭借一己之长或一技之长,可以维持不错的家计,并受到社会的尊重,所以他们没有上山作贼,反叛朝廷的内在动力。他们的落草情况各异,被裹挟、被俘虏者有之,如萧让、金大坚、安道全、凌振;为逃避刑事处罚者有之,如孟康。郑天寿、侯健、汤隆、蒋敬、马麟、皇甫端,则是因为其他情况上山的。他们的专业特长对梁山当然有用,事实上,这些人上梁山之后,所发挥的作用,也主要在其专业领域。

五是渔猎与商贩。23人,占21 .3%。这个群体中,在经济地位和生活境况上最接近农民的,应属作为渔民的阮氏兄弟和作为猎户的解氏兄弟。燕青、杜兴虽然也属于草根阶层,但由于他们已经进入地主乡绅的生活内部,并成为其家庭事务的管理者。因此,他们与本阶层内其他人的生活境况已经产生了较大距离。由于北宋商业经济的发达,从事经营与商贸的群体较大。开酒店的有孙二娘夫妇、顾大嫂夫妇以及李立、朱富、曹正、王定六,从事商贩的有燕顺、吕方、郭盛、童威、童猛、石秀。然而,这个群体与纯朴的农民具有完全不同的生活态度与现实追求。他们中不少人根本不是遵纪守法的业者与商贩,多数都有违法犯罪纪录,有的本身就是黑社会分子,如孙二娘夫妇以卖人肉为职业,童家兄弟则从事贩卖私盐的违法生意,李立的开黑店与孙二娘差不到哪里去,甚至险些把宋江“加工”出售,可见并非良善之辈。这些人由于闯荡江湖,见多识广,较少拘束,崇尚自由,社会的差别,生活的艰辛,自然有所体会。因此,他们有着改善自身生活处境的强烈愿望,但却没有明确的政治追求。比如三阮就十分向往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绿林生涯,而且具有无视朝廷戒律的反叛精神。但是要接受朝廷的招安,博个封妻荫子,并非他们的奋斗目标。在梁山事业中,他们的精神支柱主要是自由与义气,而不是宋江的报效朝廷。

六是游民与山匪。28人,占25.9%。这些人有盗贼、有赌徒、有劫匪、有相扑师、有流浪汉,还有耍枪棒卖野药的,如李忠、刘唐、白胜、石勇、张横、张顺、李俊、薛永、时迁、邹渊、邹润、焦挺、郁保四、段景住。欧鹏则是军户出身,其社会地位并不高,因为得罪了顶头上司,被迫流浪江湖。还有一些身世不明、出身不详、书中也未交待何时、何故落草为寇的,如朱武、陈达、杨春、周通、杜迁、宋万、朱贵、杨林、邓飞、樊瑞、项充、李衮、鲍旭。这些人不是前科在身,就是负案在逃。总之,这个群体多数属于“重点人物”,他们上了梁山,梁山也就变成了“洪洞县”,对梁山的影响主要是负面的。这些人无所谓造反与反叛,他们本来就是社会的异己存在,不仅官方将他们作为打击对象,民间也对他们深恶痛绝。他们向来被视为社会渣滓,具有强烈的社会仇视心理,因而是一股不折不扣的破坏力量。如果将这些人的行为也叫做农民起义的话,那么,梁山事业也就真的成了“痞子运动”。

此外,还有两位特殊人物,一个是前朝皇族柴进,一个是全真道士公孙胜。从情理上讲,这两人不仅与农民无关,也与造反无缘。大宋开国皇帝曾给柴家颁发誓书铁券,用“成文法”的形式对柴家特权予以保护,只是由于当朝权贵的仗势徇私,才将柴进逼上梁山。公孙先生另当别论,作为出家人,尘缘未了,难脱物欲,他一出场就为生辰纲而来,而且直接参与了劫持行动。虽然一度离开梁山,最终还是坐了第四把交椅。

根据小说的描述,梁山好汉中真正与“三农”沾边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九尾龟陶宗旺,书中说他“庄家田户出身;能使一把铁锹;有的是气力”。(第四十一回)一个是铁扇子宋清,“在家中务农,守些田园过活”。(第十八回)宋清此人有着直接的官方背景,其兄宋江担任郓城县押司,与知县大人过从甚密。从其家世可知,其父宋太公至少也是宋家村规模不大的地主,而宋清的“涉农”资格则不无疑问,至少不会直接从事农田耕种,大约与庄园与田地的管理有关,这从他上梁山后负责排设筵席可见一斑,一个庄稼汉无论如何是无法胜任这类礼宾工作的。如此看来,梁山108人勉强称之为农民的大概只有陶宗旺一人。这就是说,梁山事业无论如何折腾,都与农民起义没有多少直接关系。

通过上述分析,可以得出一个大概印象,梁山成员的六种类型,第一、二两类即朝廷军官与基层官吏,加上前朝皇族柴进,属于山寨的上层(共35人),这些曾经领官俸、吃皇粮的群体,不仅上山前具有较高的社会地位,上山之后也多数处于决策层。第五、六两类即渔猎与商贩、游民与山贼,属于山寨的下层(51人)。这些人不仅上山之前属于草根和底层,上山之后仍然属于下层,尽管人数不少,从梁山序天罡、论地煞、排座次的议事规则来看,他们是没有任何参与和决策之权的。而第三、四两类即地主乡绅和专业人士、手工业者,加上著名道士公孙胜,则属于山寨的中层(21人),大体上属于有待遇无权力的处境。这与他们这些人上山之前的社会地位差别不大,虽然其中的卢俊义是山寨的二把手,一把手与其他班子成员在决策权上的差距,是国人皆知的。这样一个群体,这样一套机制,都在在说明,他们并不是一个致力于农民利益的战斗集体。他们的施政纲领(“替天行道”)和斗争经历,也从来没有提出过和实践过诸如“耕者有其田”、“打土豪、分田地”、“等贵贱、均贫富”之类与农民利益直接相关的政策与实践。由此可见,以宋江为首的梁山草寇并非什么农民起义。安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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