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陈水源先生真是萍水相逢,只见过一次面,谈话约十多分钟。那是几年前在台北一次演讲会后,他找到我,说要翻译一本书,是潘恩(Thomas Paine)那本著名的《常识》,问我能否写序。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这就是我跟陈水源的“缘分”。
我之所以一口应允写这个序,有两个原因:一是潘恩是我敬仰的英雄,他的《常识》一书对美国独立起到重大作用。而美国的独立并崛起,是人类历史上具有最重大意义的事件。没有自由的旗手美国,今天的世界不可想象! (博讯 boxun.com)
潘恩是个英国人,却超越国族意识,鼓吹美国独立,认为人有选择权,这是“常识”。他呼吁人们拿起武器反抗,和英国决裂,建立一个新国家。连“美利坚合众国”这个名字,也是潘恩最早喊出来的,因而他被称为“美国独立战争的号手”。
我曾经写过,纵观美国独立的历史,如果说杰佛逊奠定了独立的理论,华盛顿指挥了独立之战,潘恩则是用文字的号角,吹出了独立战争的士气和激情。三个人像“三角架”,为美国撑起了一个伟大、自由、独立的天空!
●填补“空白”,值得支持
美国第二位总统亚当斯对潘恩推崇到这种地步:“如果没有《常识》作者的这只笔,华盛顿所举起的剑,将是徒然无功。历史将会把美国的革命归功于潘恩。”
因为不要说当时在美国很多知识分子都认为自己是“英国人”,对美国独立缺乏认知,更不要说支持,甚至连华盛顿本人原来也对“美独”认识不清而犹豫,后被潘恩的《常识》说服和打动,而完全放弃对英国的幻想。他给朋友写信说,“我们必须和英国政权一刀两断”。当时美国才三百万人口,《常识》卖了约五十万册,是仅次于《圣经》、影响力最大的一本书。
这样一本重要的书,台湾却一直没有繁体字译本(真不可思议),陈水源先生填补这个“空白”,实在很有意义,值得支持!
另一个原因是,在台湾,教授学者、翻译家很多。但这项重要的工作却一直没人去做。专业是农业(台大农学院博士)、后做政府休闲旅游区规划管理和外交官,已退休的陈水源,却有这种责任意识,令人欣赏和钦佩。我对这种敢于尝试mission impossible的精神,有一份特别的敬意。所以一口应允,并认真写了很长的序(“没有潘恩,自由的美国不可想象”)。
●坐船去绿岛把我害惨了
为什么陈水源要费心费力做这种事?后来我去曾关押政治犯的“绿岛”参观才找到答案。
一次偶然通电话,跟陈先生提到我在台行程中准备去看绿岛。去绿岛必经台东,当地朋友已帮订了飞机票,但陈水源建议,最好坐船去,可体验当年政治犯的感受。但陈先生这个建议,可把我害惨了:
我和妻子一起上了船,但船刚出港就开始晕船,那天恰巧风浪较大,那船感觉要飞起来,翻江倒海,我的胃要从喉咙跳出来。我是黑龙江人,属于旱鸭子,以前从没坐过海上的船,那种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的感觉,一辈子都忘不了。我让妻子按住我,否则感觉整个身体都会随着眩晕呕吐感被掀到船外。从台东坐飞机到绿岛,只十分钟;坐船也就半个多小时。但我简直像经历了人间地狱,熬到下船时,几乎不能行走了。
幸亏陈水源先生的安排关照,他的一位部属开车接我们到其管理处,喝了热水,勉强吃了点早餐,休息一阵子,才好像缓解一些。妻子有点担心我的身体,建议取消这次参观,休息一会就乘飞机返回。但我觉得好不容易“熬”到绿岛,不去看那些监狱,太不甘心。所以硬挺着头晕后遗症,去看了曾关押政治犯的“绿洲山庄”博物馆。
在绿岛参观,其实得有一整天时间才比较充裕,因有很多需要仔细看的内容,也值得摘录,或坐在那里静静思考。那些凄惨的过去,那些不屈的精神,还有狱中的坚贞爱情等等,很多滴血的细节都令人感叹不已。
在监狱旧址,我们还看到曾关押施明德的囚室,小得只比壁橱大一点,里面除了马桶,四周是沙发垫墙壁。这种橡皮墙,让你想撞死都没可能。一个人在这种环境被关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世纪),最后还去歌颂国民党(施明德去年来美国接受联合报系的《世界日报》采访时竟歌颂蒋介石),可能当年真的撞橡皮墙,把脑子撞“坏”了。
●绿岛使她从蓝变绿
参观地有位年轻的女解说员,很和蔼并有耐心。在交谈时,我问她可否问个私人问题。她以为我会问年龄、婚姻等常识性的“个人问题”。但这个开朗、开明的女孩爽快地答应了。但我却问她“是蓝的还是绿的?”在美国,妻子曾批评我说,我经常不假思索地问人家是民主党还是共和党的,因在美国很多人对自己的政治观点、党派也不那么公开,这么个问法有时让人很尴尬。可我原来做记者的习惯,总愿开门见山,把观点弄清楚,才好交谈。
这个女孩说,现在是绿的。我说,这意思是你原来是蓝的了?她说原来对蓝绿不那么分明,只是跟着家人“蓝了”。但自从调到绿岛工作(才半年多),了解到过去国民党统治的黑暗,台湾的真正历史,就自然“变”了。听她一席话,我相当感慨,如果有更多的年轻人到这里工作,或让台湾的中学生分批到这里做“短期义工”,他们就会学到台湾自由的历史,台湾先驱的抗争,他们也可能像这位女孩一样,不再盲从,而变成台湾走向正常独立国家的新一代推手。
可惜民进党执政八年,对这个必须做的历史教育和民主转型,重视不够。这在我们去“第十三中队”参观时,感受更强烈。关押政治犯的绿岛监狱,当年设有十二个中队。所谓“十三中队”是被戏称的幽灵中队,被折磨死的政治犯等,就都埋葬在那里(燕子洞附近山坡)。
当年有一千多名政治犯被关在绿岛,这跟当年南非白人种族主义政权关押民权领袖曼德拉的罗宾岛监狱类似,即使不设防,也没法逃,因无边的大海,翻天的巨浪,想游水出逃,等于送死。
●等于纳粹旗插到奥斯威辛
当年被送到“十三中队”就是送到鬼门关,而今天去那里,仍好像通向地狱,因为简直无“路”可走,路面坑坑洼洼像密布的陷阱,车子爬行,如蹦蹦车般起伏颠簸。在美国住宅区等设有路障bumper,阻止车开快。但去往十三中队的路,好像每一步都有bumper。我当时感慨,怎么民进党执政后不修这里的路?这是一条多么重要的路,它是通向历史记忆的路呵!
到了“十三中队”,更令人伤感,那里只见荒烟蔓草,墓碑大多被淹没,只剩几根斑驳的公墓立柱。当年绿岛的政治犯,刑期逾三十年的超过三十人。但这样一个“绿岛”,别说没像南非监禁曼德拉的罗宾岛那样转化为世界遗产(已被联合国命名),连很多被关押的民进党员执政后,都没予以充分重视。今天台湾所以缺乏民主转型,从这里也可以找到一些原因和线索。
当时台湾正值大选,绿岛插满了国民党候选人马英九的竞选旗帜,却不见一面绿营的。看到这个景象,我非常不解,甚至是愤怒!如果是在杀害犹太人的奥斯威辛旧址,别说完全不可想象插纳粹的旗帜,即使今天的民主德国的旗帜,也不能插到旁边,否则不知全世界犹太人会多么强烈地反应!可在台湾,国民党的专制统治才被结束十多年,青天白日旗又覆盖了绿岛(这并非夸张,当时触目可见国民党的竞选旗帜)。我当即向绿岛管理处的一位官员抱怨,这太不正常,太可怕了!你让外来参观者做何感想?这位管理处科长说,他也感觉不好,曾给台北的国民党总部打去电话,但刚说了没几句,对方就训斥说“你什么意思!”吓得他赶紧挂了电话。国民党的嚣张,台湾人的恐惧,从这件小事,也可见一斑。
●陈水源要正本清源
从绿岛回来,我明白了陈水源为什么要费心费力翻译潘恩的《常识》。因为他心中有这块“绿岛”。他曾做过观光局“东海岸国家风景区管理处长”,对绿岛的管理等投入过心血,更了解这块土地和台湾人的血泪历史。他要启迪更多的台湾人,像当年美国人民那样,懂得争取国家独立,自己做主人的尊严!
而要获得这份“常识”,就得像那位女解说员那样,了解台湾的真正历史,而不是国民党的灌输和洗脑。陈水源翻译《常识》,就是恢复台湾人的记忆,恢复历史的真实。
对极权洗脑有深入探讨的《一九八四》作者奥威尔在书中说,“谁掌握过去,谁就掌握未来。”也就是说,谁塑造了过去的“合理性”和“合法性”,谁就为继续掌握未来铺平了道路。所以,在台湾的蓝绿、统独之争中,谁掌握对历史的解释权,谁就掌控未来。所以,陈水源要正本清源,从根基做起,传播人民有权选择的“常识”,以永远结束“绿岛”制度。
正因为他心中有那块绿岛,所以退休之后,他不是跟儿孙享受天伦之乐,而是孜孜不倦地写作,从原来写观光旅游区管理,转向研究台湾历史,陆续写出了《台湾历史的轨迹》、《台湾历史的传承》、《人生自述》及翻译《常识》等七本书,这本《台湾人应有的历史观》是最新力作。
●交叉对比,言简意赅,通俗易懂
这本书的最大特点,是把翔实史料(都有出处)和台湾当前时局融为一体,有纵向过去,又有横向今天,交叉对比,言简意赅,通俗易懂,可成为迅速了解台湾历史和现实的教科书。台湾的中学生,或者像那位绿岛监狱博物馆做解说员的女孩,只要读这本书,就会得到对台湾历史和现实的鸟瞰般的宏观知识及思想启迪的力量。作者在书中说,“台湾民主转型未完成,仅靠计谋、策略行事,而不靠理念、原则及方法,是无法取信于民,绝不可能赢得最后的胜利的。”所以,他在这本力作中,强调历史真实的“常识”,强调人民应坚持理念、勇于斗争的“常识”。
这本书再次让人看出,在陈水源先生的心中,不仅有那块代表国民党专制历史的“绿岛”,他要恢复人们记忆,恢复台湾真正的历史;他的心中更有另一个“绿岛”,那就是镶嵌在太平洋的美丽的台湾!正如他在书中所说,“期使有朝一日,能共同建立一个真正自由、民主、人权的独立国家,使后代子孙能生活在一个安全而无恐惧、而快乐幸福的美丽宝岛——台湾。”
从《台湾人应有的历史观》中,你可以看到两块“绿岛”,一块代表过去,记忆深处的永恒历史;一块代表未来,终将成为新国家的美丽台湾。
2011年3月14日于美国
注:本文是为陈水源先生新著《台湾人应有的历史观》写的序。该书四月初由台湾晨星出版公司出版。
——节缩本原载台湾《看》双周刊2011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