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6日 星期六

从藏地到湘西—100年前穿越羌塘的生死故事

 --作者:大冰

编注:此文末尾更让你惊叹!图源于德国联邦档案馆(1938年德国科考队所拍)、近代纪实摄影大师-庄学本,文由大冰所著。

 

那片艽野是我精神上的原乡。不论我已经远行多少年,它始终源源不断给我内心强大的力量。

我曾经做过一场长达十年的梦,梦游一样,把年轻时代最美好的时光,留在了西藏。当我醒来时,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已经三十而立,但依旧保留着二十岁时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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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大梦里汲取到的千般滋味足够我咂摸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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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萨的火车开通之前,大昭寺前曾有一个赫赫有名的民间组织,叫做拉萨大昭寺晒阳阳生产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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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产队里的奇人不少,老饭是个中翘楚。他专以研究密宗异闻、藏地野史闻名,我曾经想问他借一本珍本的 《欲经 》读读,他找来七八个理由拒绝,好像我要借的不是书而是他老婆。可他那时没有老婆,他英年早秃,头顶一大片真空地带,故而一年四季戴着帽子,导致有一次他偶尔摘下帽子,我脱口而出一声:舅舅。

阿达在拉萨开骑行者的那年,老饭天天耗在店里打杂。我去帮阿达画壁画,把他们俩的肖像画在了墙壁上。画之前,我用尺子量老饭的脸,他那张大脸的长度和宽度是完全一致的,完美的正方形。我画画的时候,老饭怕我闷,蹲在我旁边和我聊天。他说他梦想约上两个伙伴,带一条灵缇,三人一狗横穿冬季羌塘,走走陈渠珍当年的路线。他絮絮叨叨地和我讲他的给养计划,赌咒发誓十年内要完成计划。

他问:“大冰,趁现在年轻,身体好,一起去横穿羌塘吧。”

我那时还没读过那本叫做《艽野尘梦 》的奇书。

 

从藏地到湘西的百年孤独

多年后的一天,我掩卷长叹,对自己在那个下午的敷衍感到遗憾。

如果二十四岁的我不是那么孤陋寡闻,如果我当时读了那本奇书,了解陈渠珍这个名字所涵指的一切,我想,我会义无反顾地拽上老饭,立马上路,去重走百年前的老路,去体验那茫茫雪原上的九死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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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叫陈渠珍的人是清末民初的一员武将,持戈驻藏大臣赵尔丰帐下。陈渠珍出身武备学堂,本是才子,文采武功皆为人上人。这个出类拔萃的年轻人一入藏地,红顶子的仕途、跨民族的爱情便纷沓而至。雪压枪头马蹄轻,彼时的陈渠珍正是少年得意扬鞭策马的人生节点 

奈何少将军一头撞上的是大时代,他遭遇的是近代中国百年大折腾的当头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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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革命时拉萨亦有同盟会起事,他本是新派人物,同情革命,但毕竟也是清廷遗臣,忠义难以两全,故而率部众百二十人冒死遁走。陈渠珍不迂腐固封,亦不随波逐流,在名节和良知的权衡间选择走出这一步,着实令后人生叹。

可前路却并非坦途,他们走的是九死一生的羌塘荒原,那里平均海拔近5000米,比拉萨的海拔高出来近2000米,是世界屋脊的屋脊。一个羌塘的大小,相当于两个浙江,秋冬时节,那里是最耐磨的游牧者们也不敢轻易涉足的茫茫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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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渠珍计划取道羌塘草原,翻越唐古拉山入青海,抵汉地。踏上这条路时,他不是没有评估过要面对的苦厄,要直面的劫难。但他依然坦然上马前行,并未犹豫。当时是1911年的晚秋。

羌塘路茫茫,无给养无得力的向导,一路上极尽苦寒,断粮长达七个月。部众接二连三饥寒暴毙,几乎每天都有人永远地仰倒在雪原上,赤面朝天,连一席裹尸的草席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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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的底线一再被撕裂,剩余的部众要么反水火拼,要么人相食,人性的丑恶比藏北大风雪还要凛冽,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恣意横生。在人性的绝境中,甚至连陈渠珍都难以自保。随从亲信全都凋零了,唯剩其妻西原万里生死相随到西宁。

西原本是工布江达的藏族贵裔女,两人的相遇相知是一场奇遇。

陈渠珍曾在工布江达有过一段安宁的驻防时光,他本性情中人,爱结交豪客 ,林芝贡觉村的藏军营官加瓜彭错就是其中一个。一日,加瓜彭错邀他做客 ,宴饮中,陈渠珍第一次见到了加瓜彭错的侄女西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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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原那时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变身男装,为客人表演马上拔竿的精湛马术。西原矫健敏捷的英姿为陈渠珍留下了深刻印象,因而向加瓜彭错极力称赞,后发现是一明媚小女子,更是惊讶异常,连连感叹。

席间,加瓜彭错笑说,既然如此错爱,那就将西原许嫁给你吧。西原娇羞不语,当时陈渠珍以为不过笑言而已,也就漫然答应。不料几日之后,加瓜彭错真的将盛装的西原送来。女装扮相的西原楚楚动人,漂亮得惊人,顾盼间的一回眸,一下子揪住了陈渠珍的心。

她是朵含苞的格桑花,一遇见他就绽开了,一生只为他陈渠珍一个人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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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想到在这离家万里的藏地,一言之戏竟结如此姻缘。二十余岁的陈渠珍自此堕入一段惊心动魄的爱恋之中,终其一生也无法和西原这个名字再剥离干系。

婚后的西原亦随夫征战,她不畏流矢烽烟,屡屡临危救命,尤其是波密之役时,她于陈渠珍及其部属有居功至伟的救命之恩。她并不觉得自己是在付出或奉献,只把这些 ,当成自己应尽的本分。

彼时的西原,不过是不到二十岁的一个小嫁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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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他的爱几乎浓烈成一种信仰,一种可以让她舍生忘死、放弃一切的信仰 。她是他的爱人、母亲和护法绿度母,他要走羌塘,她万里相随。她本藏女 ,不会不知道前路意味着什么样的生死……就算安抵汉地,今生她也几乎无缘再重返藏地。她需要为他放弃父母、语言以及故乡。

她没有什么犹豫,甚至没有询问他什么,只是绷紧了弦,舍命相保。

真正的绝境中,男人女人的界限会迅速被打破,所有人的优势劣势一股脑地被挤压在一个水平线上。有些时候,对于高海拔的生存之道,汉地来的军士们反而不如她一个普通的藏女。

可危急关头,她依旧是挺身而,不论艽野之上人性沦丧到何等龌龊的地步,都无法改变她的本色。饿极了的汉兵要杀藏兵果腹,相对健壮的人要啃食同袍,她不畏刀斧,挺身为弱者呼号。可苟延残喘的人们早已回归到最原始的丛林法则中,哪里还管她靠人性的本能来苦苦恪守的文明底线。她又冒死带人去猎来野驴野狼,只为保住羸弱者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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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驴野狼不常有,没饿死的弱者只好一个接一个地被他们的同类吃掉。西原所做的一切,渐成徒劳。

她为死者垂泪,为保不住他的亲随而垂泪,她抹干泪水后誓死保住她的丈夫 ,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瘦小纤细的女人。当人人自危,人人求自保,一切都无法掌握控制的时候,她用她唯一可以掌握的,自己的生命来护持她的男人。

她充起他的卫兵,护犊一样地护着他。她自己少吃或者不吃,省下口粮给他吃,还假装自己吃过。她逼他吃最后一块干肉的时候说:“  …可以没有我,不可以没有你。”

她用人性中最朴素纯洁的一切深爱着他,就像始祖的先民一样,以一个女人所有的一切爱着她唯一的男人……没有人比她更配得起“爱人”这个词汇。

情之所至,缘订三生,相依为命到绝境时,他俩订下三世盟约:

六道轮回中,愿永为夫妻。

一个汉族落魄军官,一个藏族贵胄女儿,依偎在茫茫雪原上,呢喃着的声音被风吹散又聚拢。旁边是死去的人和没有任何生机的世界。那一刻,他们却是不再恐惧害怕的两个年轻人,生死之事忽然变得无足轻重。

反正天上地下,能与君相随,死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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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之所至,或许感动了雪域护法,艽野中的神衹网开一面,没有收走他们的命。

西原悬起一口真气,终于护送陈渠珍安抵汉地。

彼时已是1912年的初夏。

奈何苍天不仁佳人不寿,用尽最后一丝心力的西原灯油耗干,逝去在西安城 

临终前,西原遗言道:“西原万里从君,一直形影相随,不想竟然病入膏肓,不得不与君中道而别……愿君南归途中,一路珍重,西原已不能随行了。”

她用她的命来爱他,仿佛她这一生一世的任务只是伴他一程……任务已然完成,她已然到了离去的时间。彼时西风鸣络帷,秋乌夜啼,穷困潦倒的陈渠珍孑立灵前,凑不出一副最粗陋的棺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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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渠珍写到:“余抚尸嚎哭,几经皆绝”。既葬西原,“入室,觉伊不见。室冷纬空,天胡不吊,厄我至此,又不禁仰天长号,泪尽声嘶也,余述至此,肝肠寸断矣。余书亦从此辍笔矣。”

他潦倒到甚至无法扶灵南下,无法带她的骨殖去淋一淋南方温润的雨丝。

美好的一切都随风逝去了,陈渠珍茕茕孑立在没有希望的西风里。人生的大悲凉,莫过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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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还没结束

多年后,陈渠珍重新崛起于湘西老家,广聚披甲人,割据一方。届时,他已是威名赫赫的一代“湘西王”,几乎与自治山西的阎锡山比肩。陈渠珍风骨依旧,他不畏权势,硬桥硬马地守着自我构架起来的处世原则,在一锅汤水的民国官场里硬得像块石头。他耿直高傲,屡次开罪于蒋介石,明知会被打击报复,依旧屡次与蒋介石斗气。这个经历过羌塘大悲死地的男人,一生仕途历经孙中山、蒋介石、毛泽东三个时代,终其一生也不屑于去磨砺棱角,去圆滑处世。

东山再起后的陈渠珍把西原接来湘西,迁葬在自己的故乡小城凤凰。他叱咤半生后,于1952年得善终。六年后,1958年,西原在凤凰的坟冢被推平,遗骸不知所终。

陈本儒将,前尘往事付诸笔端,故而有了那本日记体奇书《艽野尘梦 》,这本书他自少年得意时起笔,从二十六岁驻军四川,调防西藏讲起,山川人物,藏地风土,工布奇恋,辛亥风云,羌塘生死……于西原逝去时戛然而止。

陈渠珍雄踞湘西时颇重文教,兴学建校广泽乡里,自己也勤于修学,行军帐中也是累牍的书画古籍,不仅自己读,也让贴身的人读。

他的一个贴身中士小书记受其熏陶,笔耕终生,乃至成为文豪。那个小书记名为:沈从文。芸芸世人只津津乐道于沈从文,不知其师长陈渠珍。芸芸世人只知追捧 《边城 》,不知有《艽野尘梦 》这本奇书。芸芸世人只知道小说里的边城翠翠,不知有一个藏族女子,有血有肉,名唤西原。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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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 高山牦牛探险旅行》

沈从文弟弟沈荃的历史

 作者: 李辉

1929年沈从文兄妹四人与母亲在上海合影。左二为沈荃。

前言

七十八前的今天这个日子,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六日,淞沪会战的嘉善阻击战失利,前线沦陷。尽管失败,但是嘉善阻击战的意义得到很高评价。据嘉善市相关资料介绍,作为淞沪大战的外围战,嘉善阻击战牵制了日军的进攻兵力,掩护了中方淞沪部队的后撤。嘉善阻击战的战绩和坚守的时间,创下了淞沪大撤退的阻击战之最,为淞沪会战添上了令人可叹的最后一笔!

嘉善阻击战的主要参战队伍,是由湘西士兵构成的128师。浴血奋战七天七夜,七千多名官兵,只剩下不到三千人。其中,有三位团长受伤,其中,764团团长沈荃,便是作家沈从文的弟弟沈荃。他受伤后从阵地救下,十六日随溃败的部队撤离嘉善。之后,沈荃伤愈,又回归部队,继续参加抗日战争,可谓一名真正的抗日功臣。一九四八年,远离战场中心的沈荃,有了一个闲职:国防部少将监察员。

今天叙述沈荃的故事,当然,这也是沈从文一家的故事。

沈家的将军梦

一九八九年三月,应黄永玉先生之邀,我终于来到向往已久的湘西凤凰城。

经黄先生安排,我第一次走进沈从文故居。沈从文二十年代初离开凤凰之前,沈从文一直生活在中营街二十四号这座小四合院里。此时,空荡荡的天井,空荡荡的正房,正等待着布置,准备成立“沈从文故居”供人参观。如今的故居,只有一位老人住在左厢房,她是沈从文的弟媳罗兰夫人。

记得是在半年前,从黄永玉先生那里第一次知道了沈从文的弟弟沈荃的遭际:作为一个国民党少将,一九四九年参加了湘西凤凰县的和平起义,但在一九五一年却又被误杀,一九八三年终于平反。黄永玉听人讲过沈荃被杀的场景,在他看来,那无疑是一曲悲壮的绝唱。沈荃把军毯铺好,跪下,对着枪口。他用手指着前额,说:“对着这儿打。没想到你们会这样。”

听到这件事情,我惊呆了。我从未想到沈从文在那么多的压力之外,还有如此沉重的历史负担。黄永玉在纪念表叔从文的文章中,将沈荃的死写得颇为悲壮。这悲壮,读了让人想哭,却又喘不过气。

我见到了罗兰老人。已经八十多岁的她,却丝毫没有衰老的样子,清瘦的面庞,仍让人相信当年的秀丽。她看上去,顶多不过六十岁,言谈、表情、举止,全流露出一种文雅、温存的风度。难得是那种清晰的思绪、平静的口吻,全不像从磨难中走过来的女性。

和罗兰聊天,总感到她那静穆的风格背后,隐含着热烈深沉的情感,一种具有穿透力的话语以平淡的形式打入人心。她谈到了死去多年的丈夫(她说过去从不肯对人谈,自己也不愿去思念,因害怕,连丈夫的一张照片也没留下);她谈到了二哥沈从文、二嫂张兆和;她谈到女儿朝慧自小在磨难中成长的辛酸。也许憋了很久很久,她似乎想将过去的一切尽量从记忆中找回。我为她拍了几张照片,可惜都模糊不清,懊悔至今。

她一一找出沈荃的平反通知书、刑事判决书和起义人员证书。它们终于到了她的手中。

沈从文兄妹几人都在这座小院出生。沈从文,一九〇二年。沈荃,一九〇六年。他们兄弟姊妹共九个,沈从文排行第四。后来死去一位姐姐和三位弟妹,变成兄弟姊妹五人,沈从文排行第三,沈荃排行第四。

打从他们来到这个世界,这座小院的主人的将军梦愈发美丽了。沈从文后来记述过他的祖父:

咸同之季,中国近代史极可注意之一页,曾左胡彭所领带的湘军部队中,筸军(凤凰原称“镇筸”)有个相当的位置。统率筸军转战各处的是一群青年将校,原多卖马草为生,最著名的为田兴恕。当时同伴数人,年在二十左右,同时得到满清提督衔的共有四位,其中有一沈洪富,便是我的祖父。这青年军官二十二岁左右时,便曾做过一度云南昭通镇守使。同治二年,二十六岁又做过贵州总督,到后因创伤回到家中,终于在家中死掉了。(《从文自传》)

沈从文和沈荃没有亲身感受到祖父的荣耀,这荣耀却由父亲化作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庭院虽小,将军梦的天地却无限地宽阔。

将军梦不只是沈家的梦,小小的凤凰城里,这种梦是五光十色的。清代时官至总兵、参将、提督的凤凰人不下三十人。辛亥革命至一九四九年,凤凰籍的国民党将军达三十四人,其中中将七位,少将二十七位。随红军参加长征而成为将军的凤凰人,也有数位。生活在这样的山区小城,父亲完全有理由将自己未实现的将军理想,像遗产一样传给孩子。

将军梦,沈从文,沈荃,谁能做得圆满呢?

沈荃圆沈从文将军梦

沈从文首先打破了自己的将军梦。

沈从文六岁时,他和沈荃同时出麻疹。沈从文回忆:

时正六月,日夜皆在吓人高热中受苦。又不能躺下睡觉,一躺下就咳嗽发喘。又不要人抱,抱时全身难受。我还记得我同我那弟弟两人当时皆用竹簟卷好,同春卷一样,竖立在屋中阴凉处。家中人当时业已为我们预备了两具小小棺木搁在廊下。十分幸运,两人到后居然全好了。(《从文自传》)

一场病,从此改变了沈从文的命运,改变了父亲对他的厚望。本来健壮的沈从文,病愈后变得瘦弱,不再是父亲所希望的军人的苗子。将军梦注定要离沈从文远去。在山水之间,在不同成分并存的民风之中,沈从文的性情更趋向于想像的天地、艺术的天地。沈从文受着尚武和艺术的双重熏陶,但少年的他依然只意识到将军的诱惑。在凤凰刚刚当兵时,他只想进陆军大学,对排长、总爷之类的小军官,他不屑一顾,他回忆说:

父亲平时用甜甜的故事,给我讲祖父做将军赢得的那份荣光,平时不怎么在意,这时却在我身上起了作用。我本来就不爱读书,皇帝又被赶下了金銮宝殿,心想当状元已毫无希望,当将军还有可能。一有了这种念头,我便俨然有了当将军的气概。得到军部奖语时,我就认定自己将来总有一天要当将军。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成天生活在做将军的想象里。(《从文自传》)

十四岁时,沈从文和别人一样,踏上通往山外的小路,到凤凰之外的区域当兵去了。然而,在沅水上下,在王村、茶峒,孕育的却是文学梦想。从湘西,他走向北京,登上的是文学殿堂。

父亲的光荣梦想,历史地落在沈荃身上。沈从文回忆,弟弟在那场麻疹病愈之后,家中特别为他请了一位壮实高大的苗族妇女照料。因为照料十分得法,沈荃身体发育得强壮异常。“年龄虽小,便显得气派宏大,凝静结实,且极自重自爱,故家中人对我感到失望时,对他便异常关切起来。”

沈荃长大了,也到了凤凰人闯荡天下的年龄。一九二二年,年仅十六岁的沈荃在做过一段时间的熊益昌布店学徒之后,和二哥从文一样离开了凤凰,参加湘西巡防军,当上勤务兵。一九二五年,在沈从文困居北京叩开文坛之门的时候,广州发生巨变,诱发沈荃的将军梦,他向黄埔军校走去。

据有关史料统计,湖南青年成为黄埔军校学员的重要来源。在一至五期黄埔学员中,湖南人占了很大比例,后来国共双方出自湖南学员中的著名将军不乏其人,如陈赓、宋希濂、郑洞国、郭汝槐等。

沈荃一九二六年底走出黄埔军校,投身于北伐战争,在南昌朱德的第三军教导团里做见习排长。一个新型军人生涯由此正式开始。

沈荃在《反省书》中这样回忆北伐战争后的生活:

北伐时我本派在第三军教导团当排长(团长朱德),后来调在陈嘉佑军当连长(武汉临时政府时期)。同事中多半是共产党员。我未入党,只想光宗耀祖,清党时以赤嫌开革回家。在陈渠珍部为其办军官教育,一年后又被控为共党分子逼去南京。我虽是国民党员,但不参加活动,(看了许多共产党名人的书)讲话左,被视为危险分子。

沈荃所说的陈渠珍是著名的“湘西王”,自一九二〇年起成为湘西的统治者,一九二六年参加北伐,任国民革命军左翼军副总指挥兼第四路指挥。沈荃一九二七年回家乡凤凰,便成了陈渠珍的部下,任陈的十九独立师的军事讲习所队长兼代教务长。去南京军官研究班学习再归凤凰时,二十五岁的沈荃,便成了新编三十四师中校参谋主任,随即任五团副团长。

沈荃由中校至少将之前的经历,可以由这样的简介概括:

一九三一年任新编三十四师五团副团长;

一九三四年任该师工兵营长;

一九三六年任一二八师三八二旅764团团长,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与日军激战于浙江嘉善负伤,被士兵背下前沿阵地。伤愈后,一九三八年他又率部参加九江战役,血战沽塘,失败后带伤回湘西;

一九四〇年二月任十六志愿兵团团长;

一九四一年五月任暂五师四团团长,是年冬参加长沙第三次会战;

一九四二年三月升暂五师二旅副旅长,不久废旅,调任军事督员会驻滇干训团上校战术教官;

一九四三年到印度兰姆加军官战术学校受训;

一九四五年五月调军训部步兵总监任上校监员;

一九四八年任国防部少将监察员……

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沈荃对将军的热望开始冷却,意志开始消磨。是对政治的厌倦,还是对现状的厌倦?是对战争的反感,还是对军内陋习的反感?

从沈荃的《反省书》中来看,早在一九三九年,他一度下决心离开军队,不再当兵。他说:

一九三九年调委新六军参谋长,我不到差。同年委我第十六志愿兵团团长,不三月即调赴修水补充七十一军。到地被以连编散,营以上军官为附员,我回家发誓不再当兵,把手枪服被全给朋友,开始嫖赌。后到昆明我二哥处闲住几月,仍回沅陵家里。

对沈荃另一次打击是在一九四一年。他回忆说,当时他在暂五师任团长,师长戴季韬调任师管区司令。他觉得自己本来有可能升任师长,但在当时国民党军队中,最为吃香的是在陆军大学又进修过的黄埔毕业生,而他只是黄埔生。结果来上任的新师长便是黄埔五期的湖南学生、后又进过陆军大学的郭汝槐。郭汝槐的一段话可以证明沈荃对升迁的忧虑并非杞人忧天:“蒋军后来戏称陆大毕业的黄埔生,为‘绿头巾赏穿黄马褂’,这种人比较行时,官运亨通。只绿不黄,只黄不绿都略逊一筹。”

读郭汝槐的回忆录,可以看出,沈荃与这位新师长的关系极不融洽。郭汝槐对沈荃也有一定的反感。下面这段郭汝槐的文字,是我目前所见同时代人关于沈荃的惟一记叙,带有明显贬意,兹全部录出:

记得我刚到暂五师时,我说我喜欢射击,一个名叫沈荃的团长听了之后,就在我面前吹嘘说:“打枪嘛,不是我自夸,那是弹无虚发,摔一个柚子到空中,我可以一枪打中。”湘西土匪之中,确有打好枪之人,实在不敢藐视,我忙对他说:“沈团长,耳听是虚,眼见为实,你就露一手吧!”我遂命人拿了一个柚子来,抛上天去,叫沈团长用手枪打。看热闹的人,把我和沈团长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可他连打了几次,均未击中,沈无地自容。

沈荃是黄埔毕业的,又是教官、军官。不知郭汝槐是不知、还是故意将沈说成为土匪。这位沈家一心想当将军的人,在另一个将军眼中却别描述成这个模样。

黄永玉在追念表叔沈荃的文章中,这样写道:

跟潇洒漂亮一样出名的是他的枪法。夜晚,叫人在考棚靠田留守家的墙根插了二三十根点燃的香,拿着驳壳枪,一枪一枪地打熄了它们。还做过一件让人看了头发竖起来的事:另一位年轻的军官叫刘文蛟的跟他打赌,让儿子站在十几二十米的地方,头上顶着二十枚一百文的铜元,巴鲁表叔一枪打掉了铜元。如果死了孩子,他将赔偿两箩筐子弹、十杆步枪外带两挺花机关。虽然赢了这场比赛,姑婆把巴鲁表叔骂了个半死。这孩子是由于勇敢或是懵懂(他是后来成为湘西著名画家的刘鸿洲),恐怕至今还不明白当年头顶铜元面对枪口是什么感受。《我的巴鲁表叔——从文表叔的三弟》

参与和平起义

一九四九年春,沈荃在上海目睹了一个旧政权的失败,他不愿意南下广州,心灰意冷的他,此刻,那颗心早已维系在家乡凤凰那片清清的水,清清的山林。沈荃带着两位夫人,一位由父母安排的元配夫人,一位自己在外自由恋爱结婚的妻子罗兰,回到家乡。和他们一起的还有六岁的女儿沈朝慧。

沈荃回到凤凰时,中国人民解放军尚未到达湘西,统治地方的仍是湘西王、沈荃的老上司陈渠珍。当时陈任国民党的湘西行署主任。一九四九年八月,国民党湖南省主席程潜通电和平起义,中国人民解放军随即进军湘西,陈渠珍面临着历史抉择。他选择了和平起义。沈荃作为一位在地方有影响的军人,也参加其中。

一位当年参加动员陈渠珍和平起义的解放军干部回忆这一往事,提到了沈荃:

据当时了解,陈渠珍先生接到我军首长的信件后,随即召开了凤凰县旧军政人员和知名人士会议。参加会议的有潭自平、熊子霖、王荣梧、包凯、沈荃、刘祖平、陈兆鹏、包心杰等。……包凯、沈荃是原国民党军队将领,他们在凤凰都有较大影响。会上,他们都表示“惟玉公指示为命”,愿意跟随陈渠珍先生和平起义。

凤凰县于十一月七日和平解放。按照陈渠珍和解放军湘西军区首长商定的协议,凤凰县和平解放,旧县政府停止一切活动,成立凤凰县临时治安委员会,筹备粮草,支援解放军进军西南。

沈荃在新成立的临时治安委员会中任军事组副组长。

五个月后,凤凰县正式成立人民政府,并成立县政府地方常备队,指挥部设指挥长、副指挥长、指挥员。沈荃任指挥员,这是没有实权的职务。常备队的任务是配合解放军四十七军一三九师四一七团,在凤凰县各地剿匪和轮流受训。

从一九二五年投军黄埔,人生划出一个大圈,又回到山洼中的凤凰,曾经官至少将军衔的沈荃,成了四百人的地方武装的一员,这无疑是历史给沈家的将军梦开了一个极大玩笑。

此刻,想必沈荃只想跟上一个新的时代,平静、安稳地在故乡度过平淡无奇的生活。一九五〇年三月十七日,他参加了“湘黔川鄂四省边区苗族联谊会”,他的身上也有苗族的血统。沈家父亲的生母是苗族。

这次苗族联谊会是在中共湘西区党委和沅陵专区的授意下召开的,由当时尚未反叛的“苗王”龙云飞负责筹备。筹备会散发了倡议书。这份倡议书便是由沈荃起草、修改的。在《反省书》中沈荃这样谈到起草内容:

头一部分简单追述了一下苗族的族源,写我们苗族是蚩尤的后裔,是一个具有几千年历史文化的古老民族。鼓励苗族人民发扬本民族勤劳勇敢的光荣传统;第二部分是对国民党政府的控诉,诉说苗族人民在国民党反动派的统治下,备受民族歧视和民族压迫的痛苦;第三部分是倡议书的核心,强调苗族人民只有团结起来,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根据共同纲领有关民族问题的政策,实行民族区域自治,才能在振兴国家的同时振兴苗族。

对沈荃、对参加凤凰起义的旧军政人员,弃旧投新,也许意味着一切都将过去,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建设、是创造。他们未必都真诚地相信新的一切,但他们或主动或被动地拥抱着现实,拥抱着新的生活。

倡议书的话自沈荃笔下流出,也可以看成是他的复杂心情过滤之后的坦白和愿望。

沈家将军梦破碎了

谁料想,龙云飞父子的突然反叛,彻底打破了凤凰起义人员短暂的安宁,“苗族联谊会”转而被说成“反动会议”,剿匪胜利后对起义人员的重新审查,更是彻底改变了沈荃的命运。

冬天,风正紧,天正寒,剿匪的战斗也正酣。一九五〇年十二月十八日,曾为解政军进军西南、剿匪作过一定贡献的凤凰常备队,一天之间,在四个城镇同时被解放军包围缴械、改编。据当年的常备队员回忆,常备队确实鱼目混珠,成分复杂,良莠不齐。“有的在配合解放军剿匪时牺牲负伤,也有的叛变,通匪。”

十八日拂晓,常备队指挥部的人员在凤凰县城被缴械。沈荃离开了家,离开了罗兰,从此不再相见。关于这次拂晓行动的经过,有史料详细的叙述:

县城。拂晓,四一七团团部电话通知谭自平带指挥部及二、五大队的官佐到天主堂集中,解放军在天主堂的周围架设了机枪。常备队官佐在礼堂集中后,宋子兴县长向他们宣布常备队同解放军合编的决定,并要他们缴了所携带的手枪。九点,二大队、五大队及四大队的胡奠安中队,全部开到箭道坪集合。解放军在箭道坪周围架设了机枪,在大门口设置了岗哨,只准常备队人员进去,不准出来。常备队到齐后,四一七团钱参谋长讲话,传达光荣合编的精神,然后命令常备队架枪,向后转,向前三步走。解放军把常备队的所有枪支收缴后,常备队再向后转回原地。这时,谭自平讲话,要大家服从命令,配合解放军搞好合编。这天早上,许多换上便衣的解放军事先已占据奇峰寺,居高临下控制了谭自平的指挥部。

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沈荃不能适应瞬息万变的现实。天性的军人气质,毕生的军人追求,他没有被多年的磨损变得世故,圆滑。他不想掩饰自己,不想虚伪地沉默,于是,悲剧不可避免地将降在他的头上。

常备队的军官被集中,当即被集中在县城公园里学习,不能和外界联系。可能因为沈荃官衔高,或者文化水平高,他被指定担任学习队长。然而,在大会发言中,沈荃坦率地发出牢骚,说出“狡兔死走狗烹”一类的抱怨。这样的话便将他钉在了死亡线上,致使几十年后,曾经管理过沈荃等人的一位干部,仍然回忆时说道:“记得有一位姓沈的态度最不好。”

一九五一年二月四日,在公园里已经集中学习两个多月的军官队,接到了军分区的电令,调学员包凯、刘祖平、沈荃三人到军区工作,限七日赶到。沈荃等三人当即出发,于六日晚赶到军分区所在地辰溪。与他同行的包凯,也是一位国民党少将。

罗兰回忆,沈荃离开凤凰,没有回来话别,也没有通知她去送行,连应带的日用品也未送去,从此,渺无音讯。

赶到辰溪,沈荃等人就被收押.二月九日,沈荃在狱中写出达数千字的《反省书》,简述自己的一生。他提到了二哥沈从文及其他家人:

家住楠木坪18号,父母已亡故,有兄长二人,大兄云六居凤凰做小本生意,二兄从文现当北大教授,姐妹各一已出嫁。妻二人,田碧琼、罗兰均受中等教育,现在沱江镇纺纱过活。女一人,朝慧,年八岁,在县小读书。

《反省书》中沈荃逐条交代、说明有关问题。谈到“我对帮会的看法”时,他说:“我以为我是进步军人,不入帮会。”在第四部分“我过去的罪恶”中,他写道:“……不过我带兵十多年,除了作战,从不杀人,抢人,强奸。”

最后,沈荃表示决心:

我愿意作一战士,站在最前线去立功,以赎前非,决心为人民服务到底,什么事我都可以做。我虽然四十六岁,可是身体精神并不坏,万一政府要我好好为老百姓,我当遵守政府一切法令,劳动生产,以谋生活。

这样的表态,最终没有改变沈荃的命运。一九五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他被判处死刑。

在沈荃被关押之前,毛泽东曾对湘西的镇反于一九五一年一月十七日做过具体指示。毛泽东说:“在湘西二十个县中杀了一批匪首、恶霸、特务,准备在今年由地方再杀一批。我以为这个处置是很必要的。只有如此,才能使敌焰下降,民气大伸。如果我们优柔寡断,姑息养奸,则将遗祸人民,脱离群众。”

沈荃即属于“由地方再杀一批”中的一个。八十年代,当年被杀的人百分之九十六得到平反。

枪响了,沈荃倒下。沈家的将军梦永远地破碎了。

丈夫被判死刑,无人正式通知罗兰,她和女儿朝慧痴等沈荃归来。开始,有人说,沈荃去参加抗美援朝了。最后,噩耗传来已是好多天以后的事了。作为“反革命家属”,罗兰不敢声张,哪怕哭泣也不敢,只能三十多年后才对我细说往事。

沈荃死后,无亲人前来收尸,最后由一位当过他的勤务兵的屠夫,用木板草草钉了一个棺木将沈荃埋下。如今,这位勤务兵已死,无人知道沈荃的坟墓位于何处。

无法描述八岁的女儿朝慧在父亲被误杀之后承受的精神压力。几年过去,朝慧小学毕业,在大伯的资助下,她独自一人走出凤凰,前往北京,住在二伯沈从文家里生活。沈从文一家以一片不大的绿荫,庇护弟弟的女儿,一直将她抚养成人。历尽磨难的朝慧,后来成为著名雕塑家刘焕章的妻子,从此有了自己和谐安稳的家。

父亲冤死之后,沈朝慧从凤凰来到北京,与沈从文一家相依为命。

沈荃的元配夫人田碧琼娘家是凤凰的望族,她的爷爷田兴恕做过贵州提督。沈家的祖父便是在他的手下立战功而当上将军的。沈荃在世时,田碧琼和罗兰均在一起生活,沈荃死后田碧琼便回到娘家,“文化大革命”中病逝。

沈荃死后,罗兰一直靠缝纫度日,七十五岁时才退休回家颐养天年。其间,她不敢离开凤凰半步。她的娘家是在泸溪附近的溆浦,凤凰无亲戚。这些年里,她始终是一个人生活。

一九八二年,沈从文与张兆和回凤凰,得知罗兰还在缝纫店里干活。这时,沈荃尚未平反。沈从文默默走到缝纫店门口,往里探探头。这时罗兰走了出来。久别重逢的亲人紧紧握手,谁也没有讲话。不需问,不需说,一切都在心底,都在无言的老泪纵横之中。

第二年,一九八三年,沈荃平反,距他被处决的日子,已经三十三年。

二〇一三年秋天,我陪同黄永玉先生前去嘉善,了却他多年的一个愿望。他站在抗战纪念碑前,向家乡那些血洒疆场的抗战烈士们静穆地敬献花束,当然,也包括在此受伤、承受历史之殇的三表叔沈荃。

黄永玉在嘉善主动提出,创作一个“鸡连长”雕塑,叙述自己与一二八师的特殊渊源。

“鸡连长”雕塑与抗日嘉善阻击战纪念碑相伴。

雕塑于二〇一四年落成,碑文如下:

一九三一年,我七岁。一二八师驻湘西辰溪,师长顾家齐。顾是家父小学同班,关系不错,长大后一军一艺,虽非同行,仍往来不断。时逢春期,顾有意提高辰溪乡村师范教师文化艺术水平,特约家父前往主持辰溪乡村师资训练班艺术教学。家父携我同往。学生二三百。校舍木质结构,宏伟宽阔。居高临下,芳树茂密,阳光照眼,课余之暇,家父常携我赴师部顾处茶叙或晚餐。同席均凤凰属僚故交好友,我呼为伯叔的人。

席设楼上,楼下为大厨房,主厨为随军多年的刘四宝老伯。刘老伯蓄一芦花公鸡,高一米有余,性格自由孤傲,晨昏不论,随意打鸣。声如驴吼,且脾气凶恶,见猪狗或生人走近厨房则拍翅直追,穷啄不舍,如仇对敌寇。部队调防,刘老伯随身护带,亲如己出。顾家齐酒酣间闻鸡吼,常戏称其为“鸡连长”喊口令。

一九三七年三月,一二八师调防安徽宁国,家父为生活所迫携余赴宁国傍之。顾伯体恤如旧,委以闲差安生。师部大厨房仍由刘四宝主持,而鸡连长赫然在焉:昂扬气派有过往日。四月我随家堂叔黄村生赴福建厦门就学。七月,卢沟桥抗战爆发。三七年保卫嘉善一役,一二八全体官兵浴血奋战,为国慷慨赴难,仅百余人生还。主厨刘四宝老伯不在生还之列。

流光倏忽,七十七年过去,“鸡连长”从未有人提起。肃立烈士墓前,往事历历在目,不胜哀念之至。敬塑“鸡连长”于烈士之侧,以作历史语余。

甲午春日湘西子弟凤凰黄永玉九十书于北京万荷堂

二〇一四年清明时节,在凤凰,我陪朝慧女士前往沈从文墓地祭扫。

时光倏忽,距她离开凤凰转眼已快六十年。年逾七旬的她,岁月艰难与精神折磨没有压倒她,她依然那么坚强,那么美丽,如她的家乡山水一样。走在凤凰街头,红色残垣与标语碎影,在她身旁掠过,历史无情还是有情,尽在心底。

可以停笔了。我想借用黄永玉为沈从文墓地的题词作为本文的结束语:

“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2015-11-15

沈从文胞弟沈荃起义投诚被枪决真相

 “天下无湘不成军”。在近代史上,大抵从曾国藩训湘军开始,湖南人从军便蔚成一种风气。据《从文自传》记述,清朝时代,湘西农村青年追求梦想,常冒险外出从军。仅是凤凰县统计,官至总兵、参将、提督的就有30人以上。辛亥革命至1949年,该县国民党将领达34人,其中中将7人、少将27人。

沈从文胞弟沈荃起义投诚被枪决真相

凤凰县青年沈洪富,22岁做过云南昭通镇守使,同治二年,升任贵州总督,此人即是著名作家沈从文的祖父。沈从文胞弟沈

荃,在县城熊益昌布店做过两年学徒,后来参加了湘西巡防军,当了勤务兵。上世纪20年代,沈荃和一群湖南同学去了广

东,考进黄埔军官学校四期步科,和他同期的有高魁元、林彪。

沈从文胞弟沈荃起义投诚被枪决真相

沈荃在学校对战术最有兴趣。当时国共合作,北伐时期沈荃派在第3军教导团当排长,他的团长即为朱德。在抗日战争时期,

沈荃曾任暂5师第4团团长,因为师长郭汝槐为黄埔五期,他是四期,心里有些别扭、不服,他忽略了郭汝槐进过陆军大学。

看《郭汝槐回忆录》,颇有意思:记得我刚到暂5师时,我说我喜欢射击,一个名叫沈荃的团长听了之后,就在我面前吹嘘

说:“打枪嘛,不是我自夸,那是弹无虚发,摔一个柚子到空中,我可以一枪打中。”湘西土匪之中(事实上,沈荃并非土匪

出身),确有打好枪之人,实在不敢藐视,我忙对他说:“沈团长,耳听是虚,眼见为实,你就露一手吧!”我遂命人拿了一

个柚子来,抛上天去,叫沈团长用枪打,可他连打了几次,均未击中。沈无地自容。

沈从文胞弟沈荃起义投诚被枪决真相

在保卫长沙的会战中,沈荃率部攻击小吴门。日军见攻势凶猛,难以抵抗,由工兵出动推土机推平田坎,以供机动车辆逃遁。

沈荃发现其意图后,即令2连率队追击。于是,在广阔的战场上,出现了奇迹,四团官兵用双脚追击日军汽车的场面。天气昏

暗,敌我难分,日军无法用火力阻击我军的追击。很快,2连追上日军部分车辆,插入其中,一阵手榴弹,炸毁了几辆车,堵

入了车道。那些来不及过捞刀河的车辆全被战士们刺破轮胎,瘫成一堆,是役大捷……

抗日战争胜利后,沈荃被调到南京国防部任少将监察官。内战很快就打起来了,沈荃置身南京,除了生活清苦,心情更加沉

重。“抗战胜利倒使我们走投无路。看样子是气数尽了!完了。内战我当然不想打……看起来要解甲归田了……”

沈从文胞弟沈荃起义投诚被枪决真相

1949年春,沈荃在上海见局势危急,便带着夫人、女儿返回故乡,投靠他的老长官陈渠珍,当时陈任湘西行署主任。同年8

月,湖南省主席程潜通电起义。陈渠珍、沈荃也率同军政人员,向共军投诚,配合解放军47军在凤凰县附近清剿残余的反共分子。

1951年,在镇反运动中,沈荃同许多起义投诚人员遭到错误对待,被判处死刑,时年45岁。沈荃被枪决时非常镇定,他用手

指着前额,说了最后一句话:“对着这儿打,没想到你们会这样。”这是1951年秋镇反中的错杀案。

沈从文胞弟沈荃起义投诚被枪决真相

1983年,沈荃被恢复名誉,按起义投诚人员对待。沈荃遗有一女,8岁,叫沈朝慧,是她伯父沈从文抚养成人的,嫁与雕刻家

刘焕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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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虎队英雄与投共飞行员 文革被打死 尸身被狗吃

 大纪元作者: 林辉

飞虎队英雄与投共飞行员的失足之恨

对抗日战争历史多少有些了解的中国人,对于“飞虎队”一定不陌生。它的正式名称是“中华民国空军美籍志愿大队”,是二战期间主要由美国飞行人员组成的帮助中国抗战的空军部队,主要在中国本土和缅甸与日军作战。

该航空志愿大队由美国退休飞行上尉陈纳德负责,1941年,他在美国罗斯福总统的支持下,通过租借法案从美国得到了100架战机,并在美国招募了100名飞行员。

起初,志愿大队队员中有人提出,在飞机头部画上鲨鱼头,用以吓唬日本人。1941年12月,航空队在昆明上空第一次作战取得胜利。由于中国内地居民从未见过鲨鱼,于是误将这些飞机称作“飞老虎”。第二天昆明出版的一家报纸上便使用“飞老虎”一词来形容志愿队的飞机。航空队中的中国翻译见到后,将其翻译为“Flying Tiger”这个名字告诉给陈纳德,队员们也觉得很好,于是将航空队正式命名为“飞虎队”。

飞虎队英雄周训典壮志凌云

飞虎队的英雄有不少,其中有一个叫周训典。1921生于宁波的他,为了保家卫国,在1939年12月,考上了由国民政府空军开办的航空机械学校;1941年,他又经过严格考试,考入了第十五期航校留美军官班。其后,他与71名合格的同学前往美国受训,接受了正规的飞行理论和飞行实践训练。

1944年7月,周训典与第15期第5批留美飞行员一起从美国顺利毕业回国抗战。他们被编入美国十四航空队、中美空军联队第五大队,即飞虎队,周训典被分在27中队。

从1944年7月回国到1945年8月日本无条件投降,周训典一共参加对日空战71次,击落日机2架,炸毁地面日机40架,军车23辆。中美双方鉴于其参战次数和卓著战绩,授予了他各类奖章和勋章13枚,其中,优异飞行十字勋章和航空奖章就是以罗斯福名义授予的。

多次出生入死的周训典在后来的自传中亲笔写到:在执行每一次任务时,我总是认真的、负责的,没有考虑生死的问题。只想出一口气,狠狠地攻击目标。“凌云壮志、长空万里,凭个人愿望行动,干得痛快,只要击中敌人,死了也是痛快的”。

1945年9月9日,周训典在空军第五大队副大队长的带领下,护送国民党陆军总司令何应钦到南京,参加受降仪式,得以亲眼见证了日本投降主官冈村宁次在投降书上签字。那一年,周训典才24岁,却早已是人们心目中的英雄。

抗战胜利后,周训典与同学钱承评结婚。他们原本希望过上太平、安稳的日子,却不料中共挑起了内战,周训典再次投入了战争。由于国民党党内腐败,心怀不满的周寻机脱离了空运部队。

被中共欺骗 虎落平阳

上海陷落后,周训典看到中共华东军区航空处在《解放日报》上刊登《公告》,公告上称:“原国民党空军人员,可到华东区军区航空处登记报到,愿意参加工作的,将酌情安排工作;愿意回原籍的,则发给路费,可以回家。”周训典在犹豫徘徊中,为中共在上海所制造的“为人民”的假象所欺骗,加入了中共空军,并深受器重,专门护送中共领导人到各地巡视。

中共建政后,周训典被点名调到新成立的天津航空训练大队任职,培养飞行员。他在飞行训练中,没有出过一次事故,其过硬的技术让人赞叹。为中共在开辟西北航线以及培养飞行员方面立下汗马功劳的周训典,因此多次受到嘉奖。

1964年,周训典随航校调往四川,妻子儿女仍住在天津。从那时起,他和家人就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每年只有两次小聚:一次探亲假,一次利用疗养间隙回家小住。

文革被打死 尸身被狗吃

1966年文革爆发,1967年春夏之交,周训典在结束了在杭州的疗养后回天津探望妻子和孩子,不料回单位后,却被扣上了参与“阴谋驾机外逃集团”的罪名。从1968年起,他被实行隔离审查。

刚开始,周训典还能通过书信,让家人得知他的一些情况。他在信中告诉妻子:“现在已经如此局面了,案情越搞越复杂。问题越来越多——因为各人在压力之下,力求彻底、详细交代,取得‘从宽’,竟不顾客观,不顾他人而凭空捏造,互相牵连。竟有人在交代中说我曾经在1967年10月请假回天津,利用假名企图从陆路或小路逃亡外国。”其后,家人与他彻底失掉了联系。

1970年5月2日,这位没有死于与日军空战中的飞虎队英雄,却在被审查期间活活被打死,时年49岁,没有留下一句遗言。另一位“两航”投共人员何莹的家人何婉如在回忆文章中写到:“何莹、周训典被送去拉大车,每次必须拉米、拉煤、肚子饿了只能买个咸鸭蛋充饥。后来,飞行主任周训典被活活打死,他们就悄悄地把他埋在田里。因是偷偷摸摸,埋得太浅,后被狗拖了出来……”

首个投共的飞行员刘善本自寻死路

抗战期间,与“飞虎队”并肩作战的还有国民党的空军,其中有一个人叫刘善本。1915年出生在山东的刘善本,1935年考入杭州笕桥航空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国民党空军八大队任作战参谋、上尉飞行员。抗战爆发后,他所在的飞行大队先后在成都、兰州等地服务。1943年他被派往美国学习,1945年抗战结束后,他驾驶着美国赠与的B-24轰炸机,经印度和巴基斯坦回国,参与国共内战。

早在刘善本高中毕业那一年,曾在一本杂志上读过美国记者斯诺写的关于毛泽东的文章,对毛印象深刻。回国后,他又在书摊上发现了毛写的《新民主主义论》,并相信了其谎言。其后他开始秘密收听延安广播,在听到中共欢迎国民党军官、士兵投降并受到优待的消息后,尤其是听到毛所言的“中国的和平民主乃是中国人民神圣权利所在”的声明后,不愿打内战的刘善本决定投共。

1946年6月26日,刘善本等10人利用由成都去昆明运输美军移交的通讯器材的机会,摆脱了地面控制,驾机飞抵了延安,开创了国民党空军驾机投共的不好的先例。毛泽东、朱德亲临欢迎大会,朱德还将他请到自己的窑洞里做客,毛则在办公室中接见了刘善本,让他到东北筹建第一所航空学校,并与他合影留念。他因此被中共称为是“带头人”。

在延安期间,被谎言欺骗的刘善本在新华广播电台向国民党空军发表了讲话,指责国民党挑起内战,称延安人民“安居乐业”,并呼吁大家“为和平民主共同奋斗”。听信了刘善本的话,国民党空军先后有100余人或驾驶飞机或徒步投共。

1946年9月,刘善本前往东北参加创办全国第一所航空学校(老航校)的工作,并被任命为副校长,为中共培养空军力量做了不少贡献。1949年2月,他被批准加入中共。9月,毛在宴请傅作义、刘善本等投共人员时表示,正是他们的投诚,“不但加速了国民党残余军事力量的瓦解,而且使我们有了迅速增强的空军和海军”。

当年10月,刘善本获准参加建政大典检阅。12月,中共决定在老航校的基础上组建6所航空学校,刘善本任第一航空学校校长。朝鲜战争爆发后,他担任航空兵某师师长率部参战,首次使用了电子对抗和照明轰炸的作战法。

刘善本的贡献,中共是看在眼中。1955年,他被授予大校军衔;1964年,晋升空军少将军衔。他还曾当选第一、二、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第一届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委员、国防委员会委员等。

然而,1966年文革爆发后,刘善本也没有逃脱厄运。他因对空军司令吴法宪等人在空军学院搞拉一派打一派的做法看不惯,更不忍心看到自己多年的战友、领导被莫须有的罪名打倒,所以直接给毛、周上书,认为空军学院的“运动不能这样搞,不能把经历几十年战火考验的老同志统统斥之为走资派,更不能搞逼供信,搞武斗……”

孰料,信被转给了吴法宪,决定将其打倒。1967年空军学院非法设立了“刘善本专案组”,污蔑他是“假起义,真特务”、“特大特务”,专案组不仅对他搞批斗、体罚,而且令其早出晚归。

专案组的问题包括:“国民党有许多飞行员,为什么单挑你去美国受训?是不是你和蒋介石有特殊关系?”“你在美国学习期间,认识哪些教官?哪些同学?还有什么朋友?你们有些什么阴谋勾结?要详细交代,还要按照日期写出各个阶段的证明人。”“你在国民党空军中是受宠信的,受提拔的,如果你跟蒋介石走,你肯定会得高官厚禄,升官发财,为什么抛弃这一切,冒着生命的危险,投奔延安吃苦?”

1968年3月2日深夜,刘善本被专案组抄了家,押到空军学院办公大楼西头二层的一个套间里进行审讯。在被折磨了几天后,刘善本于3月10日死去,终年53岁。而那些追随刘善本投共的国民党飞行员的结局大多也十分凄惨。

结语

不知周训典、刘善本在临死那一刻是否醒悟,自己当初相信的不过是中共画出的民主大饼,自己的选择真的错了。他们不仅害了自己,也害了家人,更连累了朋友、同事。诚可谓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2017-04-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