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剑杰:太平天国的第一桶金1
发布时间:2012-05-06 08:29 作者:毛剑杰
过去的一百多年中,革命逐步在中国获得了天然的正当性和正义性。在这种大背景下,观众更习惯于仰视革命叙述的政治化和浪漫化。但种种宏大的精神巨塔,无不是需要建立在坚实的物质基础之上。也正因为如此,那些看似闪耀、充满烟火气息的革命场面,背后总有着漫长的、一分一厘的艰苦计较。
事实上,革命堪称是个复杂的技术活。如何筹备,如何组织,如何动员, 如何控制……所有的细节都最终决定着革命的成败。尤其是前期的资金筹集,更成为制约革命走向的瓶颈。
官方劫掠行为突破自行划定的底线时,执行者的公心和私心也随之模糊,而这也正是"圣库"连同整个"人间天国"走向崩塌的开始。
1848
年的头几个月,对于广西桂平县紫荆山区的"拜上帝会"会众来说,是一段至为艰难的日子:前一年的10月26日,会中二号人物、日常事务主持者冯云山,被乡绅王作新以"谋逆"告发到官府后抓走,最高领导人洪秀全声称"去广州找门路"后滞留不返,留下一个外有团练紧逼,内则群龙无首的摊子,会众惶惶不安、人心浮动。
3月3日,会中骨干再次聚会商讨,但依然毫无头绪,众人处于焦虑之时,年轻的"烧炭佬"杨秀清忽然一阵乱抖,然后手作剑戟状指着众人厉声自称"天父",并说"该有百日磨难,这是对会众诚心的考验",要求各地会众同心协力,共渡难关。然后又一阵乱抖,杨秀清"昏倒"在地,片刻后睁开眼,仿佛大梦初醒。
原本游离于核心决策层边缘的杨秀清,因为能代"天父"传言,一下子成了会众们的主心骨,又因洪、冯缺席,他便成了"拜上帝会"的实际主事者。
尽管暂时稳定了人心,但会众们仍然面临着如何救人的迫切难题。最直接而有效的解决办法,无疑是花钱打通官府关节,将人赎回。可问题是,"拜上帝会"成立5年来,从来没有公共活动资金。
于是,杨秀清带头砍柴烧炭卖钱,同时发动教众四处筹款,终于积攒资金成功贿赂官府,换来了冯云山的"查无谋逆实据",也让"拜上帝会"摆脱了一场树倒猢狲散的空前危机,而发动烧炭工们"科炭",从此开始成为营救被捕教众的不二法门。
所谓"科炭",即是发动烧炭工们每卖出一百斤炭就抽出一部分炭钱积贮起来,集腋成裘,成为公共基金,以应对随时可能会发生的此类事件。
1849年夏天,"拜上帝会"贵县赐谷的会众王为政、吉能胜又被官府抓走,首脑之一的萧朝贵当即赶赴赐谷,四处号召"科炭救护":"总要兄弟齐心,有一升米,都要分半升救政、胜二人也。"(《天兄圣旨》)
然而,由于杨秀清等"烧炭佬"都是贫苦农民,自身尚且饥寒交迫、常年衣食无着,能自愿捐钱营救同会兄弟已殊为难得。忠诚度毋庸置疑之外,他们对于公共财政所能做的贡献,实在有限。
而且,最初的"科炭"仅局限于营救,并没有成为"拜上帝会"的固定公共财政模式--可能是筹不到足够的银两,也可能是买不通官府,王、吉二人入狱不久就被严刑致死,"科炭"活动也就随之中断。但不到一个月,又有两位会众被抓走,于是又重开"科炭"。
实际上,到1849年前后,随着"拜上帝会"规模渐大,所需活动资金也越来越多:营救一些被抓的"拜上帝会"会众要钱,吃喝要钱,刊印小册子要钱,帮助生活贫困的教徒要钱,救助从紫荆山四周乡村流落此地的受苦者也要钱,制造或购买自保的简陋武器也要钱,建造急备谷仓以防当地灾荒瘟疫也要钱……
寻找新的资金来源,已是迫切之事。
"上帝所愿"
杨秀清们将目光投向了会众中的富裕者。
在严厉责备某些会众信仰不坚、吝啬小气、不愿捐钱救人的同时,"拜上帝会"也开始鼓励某些富裕会众捐巨资救人,声称"这乃是上帝所愿"。
这时会中富裕者已为数不少:金田村有百亩稻田、好几家店铺当铺的小地主韦昌辉,金田几十里外平南县田跨三县、富甲一方的大地主胡以晃,以及贵县以侠气闻名的石达开。
"拜上帝会"劝说这些客家大小地主加盟、乃至捐献家产,几乎都不费什么力气--他们的实际社会地位,与其拥有的财富不成比例。以韦昌辉为例,虽然家有薄财,甚至"出入衙门,包揽词讼",但还是一直被土著大族蓝家、谢家压制。
爱名声的韦昌辉花钱捐了个国子监生,并在家门前高悬"成均进士"(监生的雅称)匾额,藉以炫耀乡里。蓝家却买通县里差役,乘黑夜将韦家匾额上的"成均"二字铲去,然后向县衙告发韦家冒充进士。结果,韦家父子被抓到团防局,罚去300两银子。
远比韦昌辉富有的胡以晃,社会地位却大体相似,同样是当地土著大族的欺凌对象。他骑马路经土豪卓家门口时,被强行拉下马推到牛圈里,卡住颈脖,用镰刀剃了半边头发,再加一顿毒打。
到1849年秋天,"拜上帝会"影响已经越出紫荆山、勾连周边数州县,并且与地方团练的武装冲突日渐升级。这些后来为人所熟知的太平天国高层,领导组织会众之外,又主动出钱出粮,在后勤支援方面也发挥了巨大作用。
1849年底,石达开率贵县"拜上帝会"会众与当地团练大规模对峙,石家子弟石福隆、石贤隆、石镇交等倾尽家中存粮准备撤退时,石达开和另一大户黄玉绣又主动出粮"在后顶起",使得"拜上帝会"终于在当地完全压制了团练。
直到1851年金田起义之前,富裕会众毫无保留的粮米资金支援,都一直是"拜上帝会"公共资金的最重要来源。1850年农历八月十三日,小头目罗能安带来巨量粮谷,令洪秀全很是欣喜之余,惊讶地问道:"如何得多粮草?"罗回答称,是会众李得胜的富裕表亲一口气捐献了粮谷二千石。
1850年2月,胡以晃更提议变卖家中所有田产,将所得及其他财产悉数捐给"拜上帝会",以竟"天父天兄之伟业"。
胡以晃的提议,除了契合"拜上帝会""人人不受私、物物归上主,大家处处平均、人人饱暖"(《太平天国诏书》)的"人间天国"理想外,也是洪秀全、杨秀清等正在筹划的现实考量。
物物归上主
1850年初,"拜上帝会"已经在桂平县金田村集聚了各地或贫或富、但都有强烈改变现状愿望的会众2万多人,总团营大体完成,与官府的全面武装对抗已经在所难免。
另一方面,团营时"多有父母妻子伯叔兄弟举家齐来"(《天情道理书》):韦昌辉举家随营,韦氏亲族也有千人参加;紫荆山的会众青壮老弱一体参加,还有贵县土客械斗中失败的大批客家人,也携家带口来到了金田。
这样一支包括妇孺老弱在内的庞杂队伍,如果不能统筹解决衣食问题、没有严格的组织纪律 ,必定是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
洪、杨的设想是将所有会众的个人财产集聚到一起,建立一个庞大的常设公共财政体系,他们将这个体系称之为"圣库",并规定"一切缴获交归圣库"。
所谓"圣库",也即是"天父上帝之库"。按照"拜上帝教"教义,既然一切财物都是"上帝"所赐予,自然就应该"物物归上主",也即归入"圣库",实现"共有共享"。换而言之,这也是所有会众的"公库"。
"处处饱暖、人人无私"的小天堂已经在招手,于是,此前当地修庙都只捐4钱银子的韦昌辉家族,以及胡以晃、石达开等少数富有者,变卖了田产、房屋,然后和其他所有会众一样,将财产尽数捐献了出来。
然后,韦昌辉、石达开成了太平天国威名赫赫的北王、翼王,而他们都在杨秀清节制之下。此时的东王杨秀清,乃是太平天国除洪秀全之外的二号人物,并且事实上操控着太平天国的军政事务。
至此,洪秀全的"人间天国"大业,终于有了一笔不菲的启动资金,更重要的是,曾经的赤贫者如杨秀清、萧朝贵和富裕者如韦昌辉、石达开,此时都没有了私财,完全"平等"了。
因而,圣库为太平天国招徕了许多投奔者,"有此均产制度,人数愈为增加,而人人亦准备随时可弃家集合"。 (《太平天国起义记》)
尤为重要的是,"圣库"确保了两年后金田举事时所需大量物资的及时到位。自总团营后,韦昌辉家便成了打造各种兵器的作坊,依靠"圣库"资金,铁器木炭等材料源源不断购进,送入韦家,变成了会众们手中的刀枪。
但仅靠少数富有者捐献的资金,终归有限,在1851年太平天国大旗高扬、杀出金田、杀出桂平、杀出广西,直至席卷南中国而去时,洪秀全们需要获得更多的资金、粮米及各种物质支持。在用有限的启动资金造出刀枪后,接着便要靠它们向敌人强行索取了。
"搜妖"
太平军杀出金田后,首先和清军鏖战于桂平、武宣、象州、平南各地。自诩"粮饷足、火器精"的清军屡战屡败,它的大量火器与粮食,便都成了太平军的战利品。1851年,清军都统巴清德在与太平军作战时败遁,"锅帐炮位,粮食辎重,尽行抛弃",悉为太平军所有。(《盾鼻随闻录》)
毋庸置疑,"圣库"制度下"人无私财、人均贫富"的事实,令初兴的太平军士气高昂、军纪严明。并且,较之清军的无能被动,此时的太平军战术灵活,屡屡凭借"地利熟"的优势,奇袭甚至深入敌后夺取清军后勤物资。而清军不仅野战屡屡落败,连州县城池也座座失陷,这些城池的库藏,尽数进入了太平天国"圣库"之中。
此间,杨秀清负责统筹全局,曾读过书、"小有才"的韦昌辉则除了统兵打仗之外,还负责整个后勤供给系统,"转战大江南北,虽身罹疾病,犹令御者扶拥上马,亲自督战",作用之大,以致于在太平军出广西之前,清军首脑向荣及赛尚阿一直认为"韦昌辉是金田大哥"。
1852年4月,太平军从永安突围,出广西、北上长江中下游。以底层农民及天地会会众为主体的太平军将士们,带着强烈的"改天换地"愿望,在短短一两年间席卷了南中国14省,清军仍是望风披靡,"遍地金银粮米,任其载运"。
1852年底,太平军占领岳州,得到清初吴三桂旧存大批炮位,另外又缴获公私船只五千余艘;次年初又攻克武昌,截获清户部刚从南方各省张罗来的饷银127万余两,又接收湖北省库储银约100万两……一路打到南京,沿线清军防守不及的所有州县仓储,也都尽数落入太平军之手。
缴获清政府库存之外,太平军的另一种筹饷方式,是强制向民间征发。怀有强烈仇富情结、平均主义情结的太平军,最初在广西征战时,便曾强令"富者出资"。这在清政府的官方文书中,被形容为"富家巨室,必掘地三尺、搜括靡遗"。《浔州府志》又称太平军每攻下一城,即"遍索官幕、绅商、富户……择肥而食"。(《张大司马奏稿》)
太平军攻下岳阳后,单从富户汪某一家,即"得存谷八千石,地窖内掘出银四千串,以及其它什物无数";在武昌则"令户有珍珠金玉者,悉出以佐军"。
然后,他们每"三五成群,见高门大楼,闯然而入"。仅在历任云贵、湖广总督等官职的程香采家,即令家丁抬出"元宝银六十万两、锭件、金珠、衣饰无算。"
这一轮轮强行劫掠,导致武昌"城中公私积蓄纤毫俱罄,一切荡然"。而太平军所获钱粮财物之丰富,从过后不久往南京运送时征用民船数千艘、蔽江而下的盛况,便可以想见。
尤其是太平军攻下南京后,还做了一次全面的"搜妖"行动,官僚之家的财物即"妖产",全数查抄充公,甚至对普通市民也规定私藏金银"即是变妖",也就是背叛太平天国,"定斩不留"。
"进贡"与"责贡"
与此同时,杨秀清传谕天京城中百姓向圣库"自愿"进贡物资,并将官方认定的已进贡物品清单贴在门墙上,这样就"不入其家,否则搜出银十两、金一两者杀"。进贡之后,则私人持银不得超过五两。
把民间的"进贡"行动转化为"责贡",是太平军征发财物的另一重要手段。在武昌,太平军对市民的"进贡",根据不同对象做出不同对待,对那些被认为是出乎拥戴真诚的一般居民,贡献"一盘米,一百钱"即发给贡单,予以保护,而那些被认为是"虚情假意"的官绅,就没那么好运气了:一经搜出所埋藏的金银,满门抄斩。这样一来,一些官绅、富户慑于权威,便有被"劝"--其实是连哄带威胁--贡黄金多至数百两者。
此间,太平军"圣库"的壮大速度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据浙江巡抚何日清向朝廷禀报称,仅太平军攻下南京一城,所得白银已"不下数千万两",而其中绝大部分来自民间。
因此,有学者认为,太平军这时向民间实行征发所得,有可能比取自清政权各地地方府库所藏的还要多。(《太平天国的财政收入及其得失》)
与这种劫掠、责贡形成强烈反差的,则是平民眼中太平军初兴时良好的军纪。1855年,翼王石达开进军江西:所到之处"有敢于踏进民家者,左脚踏入即斩左脚,右脚踏入即斩右脚",于是 "迎壶浆,耕市不惊民如常"。
个中缘由,恰恰在于这种劫掠的制度性、系统性,"一切缴获归圣库"意味着不许士兵有个人财富,也就排除了士兵争蓄私财的可能性,取而代之的,则是太平军官方组织的、大规模的、有秩序的劫掠,但其对民间财富的破坏,远胜个别士兵的私自劫掠行为。
但这种行为很快就逾越最初划定的"劫富、搜妖"红线。最初,太平军每到一处征发时,总是先找到这个村庄里的穷人,或是富户的佃户,确认谁家富、谁家是"官幕家眷",之后,便逐家逐户搜查,粮米之类不易收藏的物品,每每尽数征去,就是"瓦沟所藏之金,水塘沉没之银",也总被发掘出来,"百不失一",而拒绝交出财物的人会被杀死以示惩处。这种"打先锋",太平军每到一地都会实行一次,数日即止,因此"农无失业,所残性命亦不多"。
来源: 《看历史》2012年5月刊 | 责任编辑:程仕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