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村支书通知他的村民说:你好好准备一下,明天有中央首长要到你家视察。
村民赶快问:啊啊,是那位中央首长?
村支书拿出一个单子来看着说:
https://www.rfa.org/mandarin/zhuanlan/beimingfeichangshi/bm-02222021202632.html
一个村支书通知他的村民说:你好好准备一下,明天有中央首长要到你家视察。
村民赶快问:啊啊,是那位中央首长?
村支书拿出一个单子来看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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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人关于中国的著述很多,但只有伯特兰·罗素(Bertrand. Russell)的《中国
https://www.essra.org.cn/upload/202007/132386670669350239.pdf
在今年的中共两会上,中共总理李克强做政府工作报告时,再次出现与中共总书记习近平不一致的言论。
3月5日,李克强在中共全国人大会上做政府工作报告。中共央视直播李克强的讲话,历时约1小时。
听新闻:
(听更多请至“听纪元”)
李克强在谈到有关农村脱贫问题时称,“促进脱贫人口稳定就业,加大技能培训力度,……分层分类加强对农村低收入人口常态化帮扶,‘确保不发生规模性脱贫’。”
李克强的“确保不发生规模性脱贫”言论,与外界一直批评中共总书记习近平又在搞“运动式脱贫”一致。
但是,大纪元记者翻查中共官媒的文字报导,官媒已把李克强说的这句“确保不发生规模性脱贫”改成了“确保不发生规模性返贫”,但是央视视频文件仍然没有改。
有报导指,这是李克强读错了字,但也有人质疑李克强是有意把“返贫”读成“脱贫”、还是无意?
在去年的中共两会上,李克强也曾出现过与习近平相左的言论。
2020年是习近平大肆宣传的所谓“脱贫年”,但是李克强在2020年5月28日两会结束后的当天对记者说,中国“有6亿人平均每个月的收入也就1,000元左右。1,000元在一个中等城市可能租房都困难,现在又碰到疫情。”
外界指,李克强一席话疑似戳破习近平宣称的2020年要“全面脱贫”、要全面实现小康社会的说辞。
推特账号“财经冷眼”指,李克强爆料6亿人月收入不足1,000元人民币,可以说都是一种反抗,打脸习近平的所谓“中国梦、人类命运共同体及2020年实现小康社会”的言论。
习近平当局在2015年10月提出全面脱贫,并开始亲自部署。2020年11月23日,贵州省政府宣称,该省最后9个贫困县正式去除“贫困县”称号。自此,中共当局宣称中国大陆全部脱贫,“全国2020年全面脱贫”的目标完成。
但是由李克强主管的国务院扶贫办2020年11月25日表示,贫困县全部脱贫并不代表全面脱贫,脱贫没脱贫要由中央说了算。
同年12月3日,习近平在中共政治局常委会上也宣称,当局如期完成了“脱贫攻坚目标任务”。
2021年2月25日,中共当局召开的“全国脱贫攻坚总结表彰大会”上,习近平再次宣称中国的脱贫战取得了“全面胜利”。
纪元
中共将领中说话直率、脾气急的人不少,谭震林就是其中一个。他1926年加入中共,1927年追随武装暴动失败后的毛泽东进入井冈山,建立红色根据地。在中共因国民党的围剿而被迫逃亡,开始所谓的长征后,谭震林受命留守苏区,继续游击战争。抗战期间,担任新四军第六师师长兼政委。与其他中共将领一样,遵循毛的指示,不打日军,专打国军。1949年中共建政后,历任中共浙江省委书记、省人民政府主席、省军区政治委员、华东局第三书记、中共中央副秘书长、国务院副总理等职。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追随毛且级别不低的高官,却在文革期间喊出了后悔加入中共及跟毛走之语。
“三不该”出炉与“二月逆流”
1966年文革爆发后,在毛的纵容下,红卫兵四处打、砸、抢、烧,残害无辜。社会秩序的混乱,对各级领导的冲击,都使中共党内大批党内元老在感到自身处境岌岌可危的同时,对毛及文革都产生了不满的情绪,特别对执行毛命令的江青等人更是非常不满。这种不满最终演化成了面对面的质问。
1967年2月14日和16日,中央政治局在怀仁堂召开碰头会,召集人是周恩来,与会者包括陈伯达、康生、张春桥、谢富治、陈毅、叶剑英、徐向前、聂荣臻、李先念、谭震林等。在14日的会上,叶剑英质问陈伯达、康生、张春桥,为何在把党、政府、工厂、农村搞乱后,还要把军队搞乱?为何不经过政治局讨论,就改名为上海公社?双方争执起来,互不相让。
16日,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谭震林,质问张春桥为何要迫害上海市委书记陈丕显?张春桥回答是“群众不答应!”被激怒的谭震林说道:“你们的目地就是要把老干部统统打倒。四十年的老革命,落得家破人亡。这是党的历史上斗争最残酷的一次,超过历史上任何一次。照这样下去,你们干吧,我不干了,不跟了(指紧跟毛泽东),砍脑袋,坐监牢,开除党籍,我也要跟你们斗争到底!”
他还提高嗓门说:“我一生犯了三个错误,第一、我不应该活到今天;第二、不应该跟毛泽东干革命;第三、不应该加入中国共产党。”说完便拂袖而去。
借着谭震林的话,陈毅、叶剑英、聂荣臻、李先念等人也趁机对造反派批斗老干部提出了批评。这就是文革初期被定为“二月逆流”的“四帅”、“三老”“大闹怀仁堂”。
再度向毛表态
在江青将谭震林的话以及其他将领的表现告诉毛泽东后,毛在2月18日亲自召开了政治局会议并大发雷霆,称“否定文化大革命,办不到!大闹怀仁堂,就是要搞资本主义复辟,让刘、邓上台。大不了我同林彪南下,再上井冈山打游击。陈伯达、江青枪毙,康生充军!中央文革小组改组,陈毅当组长,谭震林当副组长,余秋里当组员,再不够,把王明、张国焘请回来;力量还不够,请美国、苏联一块来。”
谭震林打断毛的话,称自己没有错,并再度表示自己“不该早入党四十年,不该跟你干革命,也不该活到65岁”。毛愤然离开了会场。此后,谭被毛责令“请假检讨”。此外,当年召开的八届十二中全会也对“二月逆流”进行了批判。
谭震林两度发出同样之语,显然是因为其头脑中对此已思考多日,并非一时心血来潮。
被打成“大叛徒”
据大陆《文史月刊》2008年10期中的《“二月抗争”中的谭震林》一文记载,1968年3月21日,在京西宾馆礼堂,一群来自江苏的汇报团成员在等待中央领导的接见,周恩来、陈伯达、康生、江青、姚文元等出席。在会上,江青向人们宣布了一条爆炸性的消息:“我们有确凿证据,谭震林是大叛徒!”第二天的“红卫兵”小报,几乎全部刊登了“谭震林是大叛徒”的消息。
6天后,江青、康生又在首都工人体育场的主席台上,再次声称“谭震林是一个叛徒”。一时间“打倒大叛徒谭震林”的标语铺天盖地而来,全国各地也相继掀起了揪斗“谭式人物”的狂潮。
据说,江青的所谓证据是来自一些人的揭发。揭发材料称,七七事变后,谭震林担任闽西军政委员会副主席。他到金丰传达命令途中,被国民党军队扣留一夜,后又放行。还有人揭发,谭震林任新四军第二支队副司令时,从福建龙岩出发,去江西新四军军部汇报工作,路经瑞金时,被国民党江西员警保安总队黄才悌部包围,谭震林等100余人被缴械,扣留一星期左右,谭在此时背叛了革命……
与惨死的彭德怀、贺龙、陈毅相比,谭震林在文革时虽然吃了些苦头,但毕竟还是保住了性命。1971年林彪出逃后,毛对“二月逆流”成员态度有所改变,谭也给毛写信认错。1973年,谭震林在毛的特批下,被恢复了原来的生活待遇,还被选为中央委员。1975年并出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
结语
谭震林是否在建政前背叛过中共,笔者并不知晓,但说其是叛徒的江青却在文革后被中共公开确认为叛徒,到的确是个讽刺。而从两次发出“后悔加入中共、跟着毛”的谭震林看,他是深知中共的残酷的,因为他自己就曾经在肃反扩大化时,以莫须有的罪名,和项英共同合谋处决(用大刀砍杀)了原红12军参谋长林野夫妇。
估计当同样的迫害落在自己身上时,谭震林才意识到跟着中共和毛是一个多么愚蠢的决定。只是上贼船易,下贼船难,谭震林直到临终还是坐在了中共这条贼船上。
2017-03-14
--作者:大冰
编注:此文末尾更让你惊叹!图源于德国联邦档案馆(1938年德国科考队所拍)、近代纪实摄影大师-庄学本,文由大冰所著。
那片艽野是我精神上的原乡。不论我已经远行多少年,它始终源源不断给我内心强大的力量。
我曾经做过一场长达十年的梦,梦游一样,把年轻时代最美好的时光,留在了西藏。当我醒来时,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已经三十而立,但依旧保留着二十岁时的眼睛。
那场大梦里汲取到的千般滋味足够我咂摸一生。
拉萨的火车开通之前,大昭寺前曾有一个赫赫有名的民间组织,叫做拉萨大昭寺晒阳阳生产队。
生产队里的奇人不少,老饭是个中翘楚。他专以研究密宗异闻、藏地野史闻名,我曾经想问他借一本珍本的 《欲经 》读读,他找来七八个理由拒绝,好像我要借的不是书而是他老婆。可他那时没有老婆,他英年早秃,头顶一大片真空地带,故而一年四季戴着帽子,导致有一次他偶尔摘下帽子,我脱口而出一声:舅舅。
阿达在拉萨开骑行者的那年,老饭天天耗在店里打杂。我去帮阿达画壁画,把他们俩的肖像画在了墙壁上。画之前,我用尺子量老饭的脸,他那张大脸的长度和宽度是完全一致的,完美的正方形。我画画的时候,老饭怕我闷,蹲在我旁边和我聊天。他说他梦想约上两个伙伴,带一条灵缇,三人一狗横穿冬季羌塘,走走陈渠珍当年的路线。他絮絮叨叨地和我讲他的给养计划,赌咒发誓十年内要完成计划。
他问:“大冰,趁现在年轻,身体好,一起去横穿羌塘吧。”
我那时还没读过那本叫做《艽野尘梦 》的奇书。
从藏地到湘西的百年孤独
多年后的一天,我掩卷长叹,对自己在那个下午的敷衍感到遗憾。
如果二十四岁的我不是那么孤陋寡闻,如果我当时读了那本奇书,了解陈渠珍这个名字所涵指的一切,我想,我会义无反顾地拽上老饭,立马上路,去重走百年前的老路,去体验那茫茫雪原上的九死一生。
那个叫陈渠珍的人是清末民初的一员武将,持戈驻藏大臣赵尔丰帐下。陈渠珍出身武备学堂,本是才子,文采武功皆为人上人。这个出类拔萃的年轻人一入藏地,红顶子的仕途、跨民族的爱情便纷沓而至。雪压枪头马蹄轻,彼时的陈渠珍正是少年得意扬鞭策马的人生节点 。
奈何少将军一头撞上的是大时代,他遭遇的是近代中国百年大折腾的当头炮 。
辛亥革命时拉萨亦有同盟会起事,他本是新派人物,同情革命,但毕竟也是清廷遗臣,忠义难以两全,故而率部众百二十人冒死遁走。陈渠珍不迂腐固封,亦不随波逐流,在名节和良知的权衡间选择走出这一步,着实令后人生叹。
可前路却并非坦途,他们走的是九死一生的羌塘荒原,那里平均海拔近5000米,比拉萨的海拔高出来近2000米,是世界屋脊的屋脊。一个羌塘的大小,相当于两个浙江,秋冬时节,那里是最耐磨的游牧者们也不敢轻易涉足的茫茫荒野。
陈渠珍计划取道羌塘草原,翻越唐古拉山入青海,抵汉地。踏上这条路时,他不是没有评估过要面对的苦厄,要直面的劫难。但他依然坦然上马前行,并未犹豫。当时是1911年的晚秋。
羌塘路茫茫,无给养无得力的向导,一路上极尽苦寒,断粮长达七个月。部众接二连三饥寒暴毙,几乎每天都有人永远地仰倒在雪原上,赤面朝天,连一席裹尸的草席都没有。
道德的底线一再被撕裂,剩余的部众要么反水火拼,要么人相食,人性的丑恶比藏北大风雪还要凛冽,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恣意横生。在人性的绝境中,甚至连陈渠珍都难以自保。随从亲信全都凋零了,唯剩其妻西原万里生死相随到西宁。
西原本是工布江达的藏族贵裔女,两人的相遇相知是一场奇遇。
陈渠珍曾在工布江达有过一段安宁的驻防时光,他本性情中人,爱结交豪客 ,林芝贡觉村的藏军营官加瓜彭错就是其中一个。一日,加瓜彭错邀他做客 ,宴饮中,陈渠珍第一次见到了加瓜彭错的侄女西原。
西原那时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变身男装,为客人表演马上拔竿的精湛马术。西原矫健敏捷的英姿为陈渠珍留下了深刻印象,因而向加瓜彭错极力称赞,后发现是一明媚小女子,更是惊讶异常,连连感叹。
席间,加瓜彭错笑说,既然如此错爱,那就将西原许嫁给你吧。西原娇羞不语,当时陈渠珍以为不过笑言而已,也就漫然答应。不料几日之后,加瓜彭错真的将盛装的西原送来。女装扮相的西原楚楚动人,漂亮得惊人,顾盼间的一回眸,一下子揪住了陈渠珍的心。
她是朵含苞的格桑花,一遇见他就绽开了,一生只为他陈渠珍一个人开。
谁能想到在这离家万里的藏地,一言之戏竟结如此姻缘。二十余岁的陈渠珍自此堕入一段惊心动魄的爱恋之中,终其一生也无法和西原这个名字再剥离干系。
婚后的西原亦随夫征战,她不畏流矢烽烟,屡屡临危救命,尤其是波密之役时,她于陈渠珍及其部属有居功至伟的救命之恩。她并不觉得自己是在付出或奉献,只把这些 ,当成自己应尽的本分。
彼时的西原,不过是不到二十岁的一个小嫁娘。
她对他的爱几乎浓烈成一种信仰,一种可以让她舍生忘死、放弃一切的信仰 。她是他的爱人、母亲和护法绿度母,他要走羌塘,她万里相随。她本藏女 ,不会不知道前路意味着什么样的生死……就算安抵汉地,今生她也几乎无缘再重返藏地。她需要为他放弃父母、语言以及故乡。
她没有什么犹豫,甚至没有询问他什么,只是绷紧了弦,舍命相保。
真正的绝境中,男人女人的界限会迅速被打破,所有人的优势劣势一股脑地被挤压在一个水平线上。有些时候,对于高海拔的生存之道,汉地来的军士们反而不如她一个普通的藏女。
可危急关头,她依旧是挺身而,不论艽野之上人性沦丧到何等龌龊的地步,都无法改变她的本色。饿极了的汉兵要杀藏兵果腹,相对健壮的人要啃食同袍,她不畏刀斧,挺身为弱者呼号。可苟延残喘的人们早已回归到最原始的丛林法则中,哪里还管她靠人性的本能来苦苦恪守的文明底线。她又冒死带人去猎来野驴野狼,只为保住羸弱者的性命。
野驴野狼不常有,没饿死的弱者只好一个接一个地被他们的同类吃掉。西原所做的一切,渐成徒劳。
她为死者垂泪,为保不住他的亲随而垂泪,她抹干泪水后誓死保住她的丈夫 ,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瘦小纤细的女人。当人人自危,人人求自保,一切都无法掌握控制的时候,她用她唯一可以掌握的,自己的生命来护持她的男人。
她充起他的卫兵,护犊一样地护着他。她自己少吃或者不吃,省下口粮给他吃,还假装自己吃过。她逼他吃最后一块干肉的时候说:“ … …可以没有我,不可以没有你。”
她用人性中最朴素纯洁的一切深爱着他,就像始祖的先民一样,以一个女人所有的一切爱着她唯一的男人……没有人比她更配得起“爱人”这个词汇。
情之所至,缘订三生,相依为命到绝境时,他俩订下三世盟约:
六道轮回中,愿永为夫妻。
一个汉族落魄军官,一个藏族贵胄女儿,依偎在茫茫雪原上,呢喃着的声音被风吹散又聚拢。旁边是死去的人和没有任何生机的世界。那一刻,他们却是不再恐惧害怕的两个年轻人,生死之事忽然变得无足轻重。
反正天上地下,能与君相随,死又何妨。
情之所至,或许感动了雪域护法,艽野中的神衹网开一面,没有收走他们的命。
西原悬起一口真气,终于护送陈渠珍安抵汉地。
彼时已是1912年的初夏。
奈何苍天不仁佳人不寿,用尽最后一丝心力的西原灯油耗干,逝去在西安城 。
临终前,西原遗言道:“西原万里从君,一直形影相随,不想竟然病入膏肓,不得不与君中道而别……愿君南归途中,一路珍重,西原已不能随行了。”
她用她的命来爱他,仿佛她这一生一世的任务只是伴他一程……任务已然完成,她已然到了离去的时间。彼时西风鸣络帷,秋乌夜啼,穷困潦倒的陈渠珍孑立灵前,凑不出一副最粗陋的棺椁钱。
陈渠珍写到:“余抚尸嚎哭,几经皆绝”。既葬西原,“入室,觉伊不见。室冷纬空,天胡不吊,厄我至此,又不禁仰天长号,泪尽声嘶也,余述至此,肝肠寸断矣。余书亦从此辍笔矣。”
他潦倒到甚至无法扶灵南下,无法带她的骨殖去淋一淋南方温润的雨丝。
美好的一切都随风逝去了,陈渠珍茕茕孑立在没有希望的西风里。人生的大悲凉,莫过于斯。
故事还没结束
多年后,陈渠珍重新崛起于湘西老家,广聚披甲人,割据一方。届时,他已是威名赫赫的一代“湘西王”,几乎与自治山西的阎锡山比肩。陈渠珍风骨依旧,他不畏权势,硬桥硬马地守着自我构架起来的处世原则,在一锅汤水的民国官场里硬得像块石头。他耿直高傲,屡次开罪于蒋介石,明知会被打击报复,依旧屡次与蒋介石斗气。这个经历过羌塘大悲死地的男人,一生仕途历经孙中山、蒋介石、毛泽东三个时代,终其一生也不屑于去磨砺棱角,去圆滑处世。
东山再起后的陈渠珍把西原接来湘西,迁葬在自己的故乡小城凤凰。他叱咤半生后,于1952年得善终。六年后,1958年,西原在凤凰的坟冢被推平,遗骸不知所终。
陈本儒将,前尘往事付诸笔端,故而有了那本日记体奇书《艽野尘梦 》,这本书他自少年得意时起笔,从二十六岁驻军四川,调防西藏讲起,山川人物,藏地风土,工布奇恋,辛亥风云,羌塘生死……于西原逝去时戛然而止。
陈渠珍雄踞湘西时颇重文教,兴学建校广泽乡里,自己也勤于修学,行军帐中也是累牍的书画古籍,不仅自己读,也让贴身的人读。
他的一个贴身中士小书记受其熏陶,笔耕终生,乃至成为文豪。那个小书记名为:沈从文。芸芸世人只津津乐道于沈从文,不知其师长陈渠珍。芸芸世人只知追捧 《边城 》,不知有《艽野尘梦 》这本奇书。芸芸世人只知道小说里的边城翠翠,不知有一个藏族女子,有血有肉,名唤西原。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转自《 高山牦牛探险旅行》
作者: 李辉
1929年沈从文兄妹四人与母亲在上海合影。左二为沈荃。
前言
七十八前的今天这个日子,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六日,淞沪会战的嘉善阻击战失利,前线沦陷。尽管失败,但是嘉善阻击战的意义得到很高评价。据嘉善市相关资料介绍,作为淞沪大战的外围战,嘉善阻击战牵制了日军的进攻兵力,掩护了中方淞沪部队的后撤。嘉善阻击战的战绩和坚守的时间,创下了淞沪大撤退的阻击战之最,为淞沪会战添上了令人可叹的最后一笔!
嘉善阻击战的主要参战队伍,是由湘西士兵构成的128师。浴血奋战七天七夜,七千多名官兵,只剩下不到三千人。其中,有三位团长受伤,其中,764团团长沈荃,便是作家沈从文的弟弟沈荃。他受伤后从阵地救下,十六日随溃败的部队撤离嘉善。之后,沈荃伤愈,又回归部队,继续参加抗日战争,可谓一名真正的抗日功臣。一九四八年,远离战场中心的沈荃,有了一个闲职:国防部少将监察员。
今天叙述沈荃的故事,当然,这也是沈从文一家的故事。
沈家的将军梦
一九八九年三月,应黄永玉先生之邀,我终于来到向往已久的湘西凤凰城。
经黄先生安排,我第一次走进沈从文故居。沈从文二十年代初离开凤凰之前,沈从文一直生活在中营街二十四号这座小四合院里。此时,空荡荡的天井,空荡荡的正房,正等待着布置,准备成立“沈从文故居”供人参观。如今的故居,只有一位老人住在左厢房,她是沈从文的弟媳罗兰夫人。
记得是在半年前,从黄永玉先生那里第一次知道了沈从文的弟弟沈荃的遭际:作为一个国民党少将,一九四九年参加了湘西凤凰县的和平起义,但在一九五一年却又被误杀,一九八三年终于平反。黄永玉听人讲过沈荃被杀的场景,在他看来,那无疑是一曲悲壮的绝唱。沈荃把军毯铺好,跪下,对着枪口。他用手指着前额,说:“对着这儿打。没想到你们会这样。”
听到这件事情,我惊呆了。我从未想到沈从文在那么多的压力之外,还有如此沉重的历史负担。黄永玉在纪念表叔从文的文章中,将沈荃的死写得颇为悲壮。这悲壮,读了让人想哭,却又喘不过气。
我见到了罗兰老人。已经八十多岁的她,却丝毫没有衰老的样子,清瘦的面庞,仍让人相信当年的秀丽。她看上去,顶多不过六十岁,言谈、表情、举止,全流露出一种文雅、温存的风度。难得是那种清晰的思绪、平静的口吻,全不像从磨难中走过来的女性。
和罗兰聊天,总感到她那静穆的风格背后,隐含着热烈深沉的情感,一种具有穿透力的话语以平淡的形式打入人心。她谈到了死去多年的丈夫(她说过去从不肯对人谈,自己也不愿去思念,因害怕,连丈夫的一张照片也没留下);她谈到了二哥沈从文、二嫂张兆和;她谈到女儿朝慧自小在磨难中成长的辛酸。也许憋了很久很久,她似乎想将过去的一切尽量从记忆中找回。我为她拍了几张照片,可惜都模糊不清,懊悔至今。
她一一找出沈荃的平反通知书、刑事判决书和起义人员证书。它们终于到了她的手中。
沈从文兄妹几人都在这座小院出生。沈从文,一九〇二年。沈荃,一九〇六年。他们兄弟姊妹共九个,沈从文排行第四。后来死去一位姐姐和三位弟妹,变成兄弟姊妹五人,沈从文排行第三,沈荃排行第四。
打从他们来到这个世界,这座小院的主人的将军梦愈发美丽了。沈从文后来记述过他的祖父:
咸同之季,中国近代史极可注意之一页,曾左胡彭所领带的湘军部队中,筸军(凤凰原称“镇筸”)有个相当的位置。统率筸军转战各处的是一群青年将校,原多卖马草为生,最著名的为田兴恕。当时同伴数人,年在二十左右,同时得到满清提督衔的共有四位,其中有一沈洪富,便是我的祖父。这青年军官二十二岁左右时,便曾做过一度云南昭通镇守使。同治二年,二十六岁又做过贵州总督,到后因创伤回到家中,终于在家中死掉了。(《从文自传》)
沈从文和沈荃没有亲身感受到祖父的荣耀,这荣耀却由父亲化作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庭院虽小,将军梦的天地却无限地宽阔。
将军梦不只是沈家的梦,小小的凤凰城里,这种梦是五光十色的。清代时官至总兵、参将、提督的凤凰人不下三十人。辛亥革命至一九四九年,凤凰籍的国民党将军达三十四人,其中中将七位,少将二十七位。随红军参加长征而成为将军的凤凰人,也有数位。生活在这样的山区小城,父亲完全有理由将自己未实现的将军理想,像遗产一样传给孩子。
将军梦,沈从文,沈荃,谁能做得圆满呢?
沈荃圆沈从文将军梦
沈从文首先打破了自己的将军梦。
沈从文六岁时,他和沈荃同时出麻疹。沈从文回忆:
时正六月,日夜皆在吓人高热中受苦。又不能躺下睡觉,一躺下就咳嗽发喘。又不要人抱,抱时全身难受。我还记得我同我那弟弟两人当时皆用竹簟卷好,同春卷一样,竖立在屋中阴凉处。家中人当时业已为我们预备了两具小小棺木搁在廊下。十分幸运,两人到后居然全好了。(《从文自传》)
一场病,从此改变了沈从文的命运,改变了父亲对他的厚望。本来健壮的沈从文,病愈后变得瘦弱,不再是父亲所希望的军人的苗子。将军梦注定要离沈从文远去。在山水之间,在不同成分并存的民风之中,沈从文的性情更趋向于想像的天地、艺术的天地。沈从文受着尚武和艺术的双重熏陶,但少年的他依然只意识到将军的诱惑。在凤凰刚刚当兵时,他只想进陆军大学,对排长、总爷之类的小军官,他不屑一顾,他回忆说:
父亲平时用甜甜的故事,给我讲祖父做将军赢得的那份荣光,平时不怎么在意,这时却在我身上起了作用。我本来就不爱读书,皇帝又被赶下了金銮宝殿,心想当状元已毫无希望,当将军还有可能。一有了这种念头,我便俨然有了当将军的气概。得到军部奖语时,我就认定自己将来总有一天要当将军。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成天生活在做将军的想象里。(《从文自传》)
十四岁时,沈从文和别人一样,踏上通往山外的小路,到凤凰之外的区域当兵去了。然而,在沅水上下,在王村、茶峒,孕育的却是文学梦想。从湘西,他走向北京,登上的是文学殿堂。
父亲的光荣梦想,历史地落在沈荃身上。沈从文回忆,弟弟在那场麻疹病愈之后,家中特别为他请了一位壮实高大的苗族妇女照料。因为照料十分得法,沈荃身体发育得强壮异常。“年龄虽小,便显得气派宏大,凝静结实,且极自重自爱,故家中人对我感到失望时,对他便异常关切起来。”
沈荃长大了,也到了凤凰人闯荡天下的年龄。一九二二年,年仅十六岁的沈荃在做过一段时间的熊益昌布店学徒之后,和二哥从文一样离开了凤凰,参加湘西巡防军,当上勤务兵。一九二五年,在沈从文困居北京叩开文坛之门的时候,广州发生巨变,诱发沈荃的将军梦,他向黄埔军校走去。
据有关史料统计,湖南青年成为黄埔军校学员的重要来源。在一至五期黄埔学员中,湖南人占了很大比例,后来国共双方出自湖南学员中的著名将军不乏其人,如陈赓、宋希濂、郑洞国、郭汝槐等。
沈荃一九二六年底走出黄埔军校,投身于北伐战争,在南昌朱德的第三军教导团里做见习排长。一个新型军人生涯由此正式开始。
沈荃在《反省书》中这样回忆北伐战争后的生活:
北伐时我本派在第三军教导团当排长(团长朱德),后来调在陈嘉佑军当连长(武汉临时政府时期)。同事中多半是共产党员。我未入党,只想光宗耀祖,清党时以赤嫌开革回家。在陈渠珍部为其办军官教育,一年后又被控为共党分子逼去南京。我虽是国民党员,但不参加活动,(看了许多共产党名人的书)讲话左,被视为危险分子。
沈荃所说的陈渠珍是著名的“湘西王”,自一九二〇年起成为湘西的统治者,一九二六年参加北伐,任国民革命军左翼军副总指挥兼第四路指挥。沈荃一九二七年回家乡凤凰,便成了陈渠珍的部下,任陈的十九独立师的军事讲习所队长兼代教务长。去南京军官研究班学习再归凤凰时,二十五岁的沈荃,便成了新编三十四师中校参谋主任,随即任五团副团长。
沈荃由中校至少将之前的经历,可以由这样的简介概括:
一九三一年任新编三十四师五团副团长;
一九三四年任该师工兵营长;
一九三六年任一二八师三八二旅764团团长,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与日军激战于浙江嘉善负伤,被士兵背下前沿阵地。伤愈后,一九三八年他又率部参加九江战役,血战沽塘,失败后带伤回湘西;
一九四〇年二月任十六志愿兵团团长;
一九四一年五月任暂五师四团团长,是年冬参加长沙第三次会战;
一九四二年三月升暂五师二旅副旅长,不久废旅,调任军事督员会驻滇干训团上校战术教官;
一九四三年到印度兰姆加军官战术学校受训;
一九四五年五月调军训部步兵总监任上校监员;
一九四八年任国防部少将监察员……
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沈荃对将军的热望开始冷却,意志开始消磨。是对政治的厌倦,还是对现状的厌倦?是对战争的反感,还是对军内陋习的反感?
从沈荃的《反省书》中来看,早在一九三九年,他一度下决心离开军队,不再当兵。他说:
一九三九年调委新六军参谋长,我不到差。同年委我第十六志愿兵团团长,不三月即调赴修水补充七十一军。到地被以连编散,营以上军官为附员,我回家发誓不再当兵,把手枪服被全给朋友,开始嫖赌。后到昆明我二哥处闲住几月,仍回沅陵家里。
对沈荃另一次打击是在一九四一年。他回忆说,当时他在暂五师任团长,师长戴季韬调任师管区司令。他觉得自己本来有可能升任师长,但在当时国民党军队中,最为吃香的是在陆军大学又进修过的黄埔毕业生,而他只是黄埔生。结果来上任的新师长便是黄埔五期的湖南学生、后又进过陆军大学的郭汝槐。郭汝槐的一段话可以证明沈荃对升迁的忧虑并非杞人忧天:“蒋军后来戏称陆大毕业的黄埔生,为‘绿头巾赏穿黄马褂’,这种人比较行时,官运亨通。只绿不黄,只黄不绿都略逊一筹。”
读郭汝槐的回忆录,可以看出,沈荃与这位新师长的关系极不融洽。郭汝槐对沈荃也有一定的反感。下面这段郭汝槐的文字,是我目前所见同时代人关于沈荃的惟一记叙,带有明显贬意,兹全部录出:
记得我刚到暂五师时,我说我喜欢射击,一个名叫沈荃的团长听了之后,就在我面前吹嘘说:“打枪嘛,不是我自夸,那是弹无虚发,摔一个柚子到空中,我可以一枪打中。”湘西土匪之中,确有打好枪之人,实在不敢藐视,我忙对他说:“沈团长,耳听是虚,眼见为实,你就露一手吧!”我遂命人拿了一个柚子来,抛上天去,叫沈团长用手枪打。看热闹的人,把我和沈团长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可他连打了几次,均未击中,沈无地自容。
沈荃是黄埔毕业的,又是教官、军官。不知郭汝槐是不知、还是故意将沈说成为土匪。这位沈家一心想当将军的人,在另一个将军眼中却别描述成这个模样。
黄永玉在追念表叔沈荃的文章中,这样写道:
跟潇洒漂亮一样出名的是他的枪法。夜晚,叫人在考棚靠田留守家的墙根插了二三十根点燃的香,拿着驳壳枪,一枪一枪地打熄了它们。还做过一件让人看了头发竖起来的事:另一位年轻的军官叫刘文蛟的跟他打赌,让儿子站在十几二十米的地方,头上顶着二十枚一百文的铜元,巴鲁表叔一枪打掉了铜元。如果死了孩子,他将赔偿两箩筐子弹、十杆步枪外带两挺花机关。虽然赢了这场比赛,姑婆把巴鲁表叔骂了个半死。这孩子是由于勇敢或是懵懂(他是后来成为湘西著名画家的刘鸿洲),恐怕至今还不明白当年头顶铜元面对枪口是什么感受。《我的巴鲁表叔——从文表叔的三弟》
参与和平起义
一九四九年春,沈荃在上海目睹了一个旧政权的失败,他不愿意南下广州,心灰意冷的他,此刻,那颗心早已维系在家乡凤凰那片清清的水,清清的山林。沈荃带着两位夫人,一位由父母安排的元配夫人,一位自己在外自由恋爱结婚的妻子罗兰,回到家乡。和他们一起的还有六岁的女儿沈朝慧。
沈荃回到凤凰时,中国人民解放军尚未到达湘西,统治地方的仍是湘西王、沈荃的老上司陈渠珍。当时陈任国民党的湘西行署主任。一九四九年八月,国民党湖南省主席程潜通电和平起义,中国人民解放军随即进军湘西,陈渠珍面临着历史抉择。他选择了和平起义。沈荃作为一位在地方有影响的军人,也参加其中。
一位当年参加动员陈渠珍和平起义的解放军干部回忆这一往事,提到了沈荃:
据当时了解,陈渠珍先生接到我军首长的信件后,随即召开了凤凰县旧军政人员和知名人士会议。参加会议的有潭自平、熊子霖、王荣梧、包凯、沈荃、刘祖平、陈兆鹏、包心杰等。……包凯、沈荃是原国民党军队将领,他们在凤凰都有较大影响。会上,他们都表示“惟玉公指示为命”,愿意跟随陈渠珍先生和平起义。
凤凰县于十一月七日和平解放。按照陈渠珍和解放军湘西军区首长商定的协议,凤凰县和平解放,旧县政府停止一切活动,成立凤凰县临时治安委员会,筹备粮草,支援解放军进军西南。
沈荃在新成立的临时治安委员会中任军事组副组长。
五个月后,凤凰县正式成立人民政府,并成立县政府地方常备队,指挥部设指挥长、副指挥长、指挥员。沈荃任指挥员,这是没有实权的职务。常备队的任务是配合解放军四十七军一三九师四一七团,在凤凰县各地剿匪和轮流受训。
从一九二五年投军黄埔,人生划出一个大圈,又回到山洼中的凤凰,曾经官至少将军衔的沈荃,成了四百人的地方武装的一员,这无疑是历史给沈家的将军梦开了一个极大玩笑。
此刻,想必沈荃只想跟上一个新的时代,平静、安稳地在故乡度过平淡无奇的生活。一九五〇年三月十七日,他参加了“湘黔川鄂四省边区苗族联谊会”,他的身上也有苗族的血统。沈家父亲的生母是苗族。
这次苗族联谊会是在中共湘西区党委和沅陵专区的授意下召开的,由当时尚未反叛的“苗王”龙云飞负责筹备。筹备会散发了倡议书。这份倡议书便是由沈荃起草、修改的。在《反省书》中沈荃这样谈到起草内容:
头一部分简单追述了一下苗族的族源,写我们苗族是蚩尤的后裔,是一个具有几千年历史文化的古老民族。鼓励苗族人民发扬本民族勤劳勇敢的光荣传统;第二部分是对国民党政府的控诉,诉说苗族人民在国民党反动派的统治下,备受民族歧视和民族压迫的痛苦;第三部分是倡议书的核心,强调苗族人民只有团结起来,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根据共同纲领有关民族问题的政策,实行民族区域自治,才能在振兴国家的同时振兴苗族。
对沈荃、对参加凤凰起义的旧军政人员,弃旧投新,也许意味着一切都将过去,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建设、是创造。他们未必都真诚地相信新的一切,但他们或主动或被动地拥抱着现实,拥抱着新的生活。
倡议书的话自沈荃笔下流出,也可以看成是他的复杂心情过滤之后的坦白和愿望。
沈家将军梦破碎了
谁料想,龙云飞父子的突然反叛,彻底打破了凤凰起义人员短暂的安宁,“苗族联谊会”转而被说成“反动会议”,剿匪胜利后对起义人员的重新审查,更是彻底改变了沈荃的命运。
冬天,风正紧,天正寒,剿匪的战斗也正酣。一九五〇年十二月十八日,曾为解政军进军西南、剿匪作过一定贡献的凤凰常备队,一天之间,在四个城镇同时被解放军包围缴械、改编。据当年的常备队员回忆,常备队确实鱼目混珠,成分复杂,良莠不齐。“有的在配合解放军剿匪时牺牲负伤,也有的叛变,通匪。”
十八日拂晓,常备队指挥部的人员在凤凰县城被缴械。沈荃离开了家,离开了罗兰,从此不再相见。关于这次拂晓行动的经过,有史料详细的叙述:
县城。拂晓,四一七团团部电话通知谭自平带指挥部及二、五大队的官佐到天主堂集中,解放军在天主堂的周围架设了机枪。常备队官佐在礼堂集中后,宋子兴县长向他们宣布常备队同解放军合编的决定,并要他们缴了所携带的手枪。九点,二大队、五大队及四大队的胡奠安中队,全部开到箭道坪集合。解放军在箭道坪周围架设了机枪,在大门口设置了岗哨,只准常备队人员进去,不准出来。常备队到齐后,四一七团钱参谋长讲话,传达光荣合编的精神,然后命令常备队架枪,向后转,向前三步走。解放军把常备队的所有枪支收缴后,常备队再向后转回原地。这时,谭自平讲话,要大家服从命令,配合解放军搞好合编。这天早上,许多换上便衣的解放军事先已占据奇峰寺,居高临下控制了谭自平的指挥部。
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沈荃不能适应瞬息万变的现实。天性的军人气质,毕生的军人追求,他没有被多年的磨损变得世故,圆滑。他不想掩饰自己,不想虚伪地沉默,于是,悲剧不可避免地将降在他的头上。
常备队的军官被集中,当即被集中在县城公园里学习,不能和外界联系。可能因为沈荃官衔高,或者文化水平高,他被指定担任学习队长。然而,在大会发言中,沈荃坦率地发出牢骚,说出“狡兔死走狗烹”一类的抱怨。这样的话便将他钉在了死亡线上,致使几十年后,曾经管理过沈荃等人的一位干部,仍然回忆时说道:“记得有一位姓沈的态度最不好。”
一九五一年二月四日,在公园里已经集中学习两个多月的军官队,接到了军分区的电令,调学员包凯、刘祖平、沈荃三人到军区工作,限七日赶到。沈荃等三人当即出发,于六日晚赶到军分区所在地辰溪。与他同行的包凯,也是一位国民党少将。
罗兰回忆,沈荃离开凤凰,没有回来话别,也没有通知她去送行,连应带的日用品也未送去,从此,渺无音讯。
赶到辰溪,沈荃等人就被收押.二月九日,沈荃在狱中写出达数千字的《反省书》,简述自己的一生。他提到了二哥沈从文及其他家人:
家住楠木坪18号,父母已亡故,有兄长二人,大兄云六居凤凰做小本生意,二兄从文现当北大教授,姐妹各一已出嫁。妻二人,田碧琼、罗兰均受中等教育,现在沱江镇纺纱过活。女一人,朝慧,年八岁,在县小读书。
《反省书》中沈荃逐条交代、说明有关问题。谈到“我对帮会的看法”时,他说:“我以为我是进步军人,不入帮会。”在第四部分“我过去的罪恶”中,他写道:“……不过我带兵十多年,除了作战,从不杀人,抢人,强奸。”
最后,沈荃表示决心:
我愿意作一战士,站在最前线去立功,以赎前非,决心为人民服务到底,什么事我都可以做。我虽然四十六岁,可是身体精神并不坏,万一政府要我好好为老百姓,我当遵守政府一切法令,劳动生产,以谋生活。
这样的表态,最终没有改变沈荃的命运。一九五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他被判处死刑。
在沈荃被关押之前,毛泽东曾对湘西的镇反于一九五一年一月十七日做过具体指示。毛泽东说:“在湘西二十个县中杀了一批匪首、恶霸、特务,准备在今年由地方再杀一批。我以为这个处置是很必要的。只有如此,才能使敌焰下降,民气大伸。如果我们优柔寡断,姑息养奸,则将遗祸人民,脱离群众。”
沈荃即属于“由地方再杀一批”中的一个。八十年代,当年被杀的人百分之九十六得到平反。
枪响了,沈荃倒下。沈家的将军梦永远地破碎了。
丈夫被判死刑,无人正式通知罗兰,她和女儿朝慧痴等沈荃归来。开始,有人说,沈荃去参加抗美援朝了。最后,噩耗传来已是好多天以后的事了。作为“反革命家属”,罗兰不敢声张,哪怕哭泣也不敢,只能三十多年后才对我细说往事。
沈荃死后,无亲人前来收尸,最后由一位当过他的勤务兵的屠夫,用木板草草钉了一个棺木将沈荃埋下。如今,这位勤务兵已死,无人知道沈荃的坟墓位于何处。
无法描述八岁的女儿朝慧在父亲被误杀之后承受的精神压力。几年过去,朝慧小学毕业,在大伯的资助下,她独自一人走出凤凰,前往北京,住在二伯沈从文家里生活。沈从文一家以一片不大的绿荫,庇护弟弟的女儿,一直将她抚养成人。历尽磨难的朝慧,后来成为著名雕塑家刘焕章的妻子,从此有了自己和谐安稳的家。
父亲冤死之后,沈朝慧从凤凰来到北京,与沈从文一家相依为命。
沈荃的元配夫人田碧琼娘家是凤凰的望族,她的爷爷田兴恕做过贵州提督。沈家的祖父便是在他的手下立战功而当上将军的。沈荃在世时,田碧琼和罗兰均在一起生活,沈荃死后田碧琼便回到娘家,“文化大革命”中病逝。
沈荃死后,罗兰一直靠缝纫度日,七十五岁时才退休回家颐养天年。其间,她不敢离开凤凰半步。她的娘家是在泸溪附近的溆浦,凤凰无亲戚。这些年里,她始终是一个人生活。
一九八二年,沈从文与张兆和回凤凰,得知罗兰还在缝纫店里干活。这时,沈荃尚未平反。沈从文默默走到缝纫店门口,往里探探头。这时罗兰走了出来。久别重逢的亲人紧紧握手,谁也没有讲话。不需问,不需说,一切都在心底,都在无言的老泪纵横之中。
第二年,一九八三年,沈荃平反,距他被处决的日子,已经三十三年。
二〇一三年秋天,我陪同黄永玉先生前去嘉善,了却他多年的一个愿望。他站在抗战纪念碑前,向家乡那些血洒疆场的抗战烈士们静穆地敬献花束,当然,也包括在此受伤、承受历史之殇的三表叔沈荃。
黄永玉在嘉善主动提出,创作一个“鸡连长”雕塑,叙述自己与一二八师的特殊渊源。
“鸡连长”雕塑与抗日嘉善阻击战纪念碑相伴。
雕塑于二〇一四年落成,碑文如下:
一九三一年,我七岁。一二八师驻湘西辰溪,师长顾家齐。顾是家父小学同班,关系不错,长大后一军一艺,虽非同行,仍往来不断。时逢春期,顾有意提高辰溪乡村师范教师文化艺术水平,特约家父前往主持辰溪乡村师资训练班艺术教学。家父携我同往。学生二三百。校舍木质结构,宏伟宽阔。居高临下,芳树茂密,阳光照眼,课余之暇,家父常携我赴师部顾处茶叙或晚餐。同席均凤凰属僚故交好友,我呼为伯叔的人。
席设楼上,楼下为大厨房,主厨为随军多年的刘四宝老伯。刘老伯蓄一芦花公鸡,高一米有余,性格自由孤傲,晨昏不论,随意打鸣。声如驴吼,且脾气凶恶,见猪狗或生人走近厨房则拍翅直追,穷啄不舍,如仇对敌寇。部队调防,刘老伯随身护带,亲如己出。顾家齐酒酣间闻鸡吼,常戏称其为“鸡连长”喊口令。
一九三七年三月,一二八师调防安徽宁国,家父为生活所迫携余赴宁国傍之。顾伯体恤如旧,委以闲差安生。师部大厨房仍由刘四宝主持,而鸡连长赫然在焉:昂扬气派有过往日。四月我随家堂叔黄村生赴福建厦门就学。七月,卢沟桥抗战爆发。三七年保卫嘉善一役,一二八全体官兵浴血奋战,为国慷慨赴难,仅百余人生还。主厨刘四宝老伯不在生还之列。
流光倏忽,七十七年过去,“鸡连长”从未有人提起。肃立烈士墓前,往事历历在目,不胜哀念之至。敬塑“鸡连长”于烈士之侧,以作历史语余。
甲午春日湘西子弟凤凰黄永玉九十书于北京万荷堂
二〇一四年清明时节,在凤凰,我陪朝慧女士前往沈从文墓地祭扫。
时光倏忽,距她离开凤凰转眼已快六十年。年逾七旬的她,岁月艰难与精神折磨没有压倒她,她依然那么坚强,那么美丽,如她的家乡山水一样。走在凤凰街头,红色残垣与标语碎影,在她身旁掠过,历史无情还是有情,尽在心底。
可以停笔了。我想借用黄永玉为沈从文墓地的题词作为本文的结束语:
“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2015-1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