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国
“太平天国”是中国,可能也是世界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农民起义,在短短几年内就席卷大江南北,定都“天京”,强烈地震撼了大清王朝,并几乎将其推翻。太平军的“兴”,无疑是清政府的腐败专制逼迫农民“不得不反”的结果。如此浩大、轰轰烈烈的农民运动,最终却仍然失败,当然原因多多,但最根本的还是其自身迅速、严重的腐败。
内讧
从1851年金田起义起,太平军一路势如破竹,大败清军,不久就攻占武汉三镇,随后沿江挥师东下,在1853年3月攻克一向有虎踞龙盘之称的南京,并在此定都,改称“天京”。
定都天京之后,虽然太平军北伐失利,但其他军事行动胜仗连连,尤其是1856年春夏,太平天国在军事上取得了一系列辉煌胜利。在江西,太平军控制了全省五十二个州府;在湖北,西征将士保卫武汉,打退清军一次次围攻;更重要的是,在天京外围,太平军先后击溃长期直接威胁天京的清军“江北”、“江南”两个大营,天京终于解围。
但就在这时,天王洪秀全和东王杨秀清的权力之争终于爆发,发展到血洗天京的地步。“天京内讧”使太平天国由盛转衰,成为它从胜利走向失败的转折点。
洪杨矛盾由来已久,与太平天国“政教合一”的体制有极大关系。洪秀全早年自视极高、抱负极大,但偏偏屡试不中,在失意、彷徨、痛苦和憎恨中,于1843年与冯云山等创立“拜上帝会”。洪秀全从一些基督教小册子中得到启示,认为只有创造万物、主宰一切的上帝才是独一真神,其他一切人们所崇拜的都是“邪魔”,必须斩尽杀绝。他宣称自己是上帝的次子、天兄耶稣之弟,受上帝之命下凡“斩邪留正”。不久,他与冯云山来到偏僻的广西山区传教,信者甚众,准备发动起义。但就在紧张准备起义之时,冯云山却在1848年初被捕,洪秀全急忙奔走营救。拜上帝会一时群龙无首,会众发生混乱,面临分裂瓦解。这时,以烧炭为业的杨秀清急中生智,利用当地流行的代鬼传话习俗,忽然口哑耳聋,不吃不睡,假托“天父上帝”下凡附体,怒责动摇分子,要广大会众遵守天父之命,跟“万国之主”洪秀全斩妖杀魔。杨秀清的“代天父传言”以天威神力稳定了人心,对维系拜上帝会组织起了重要作用。洪秀全营救冯云山归来后,肯定了杨秀清在关键时刻挽救拜上帝会的功绩,承认“代天父传言”的合法性,承认他受天父特差下凡的地位。这样,太平天国就出现了“一朝二主”的现象。在政治上,洪秀全是天王,是一国之主,凡人之王,称“万岁”,杨秀清是东王,位于洪下,称“九千岁”,洪、杨是君臣关系。但在宗教神权上,洪只是皇上帝(天父)次子,而杨是皇上帝的代言人,杨秀清的地位反高于洪秀全,实际上剥夺了洪秀全是上帝在人间唯一代表的资格。
由于太平天国实行的是“政教合一”的体制,所以这实际上成为对洪秀全在现世权力来源(合法性)的潜在挑战。因此,这种政治上的君(洪)臣(杨)关系和宗教上的父(杨)子(洪)关系间的矛盾,使洪、杨关系一直十分微妙,为以后的决裂埋下了伏笔。
由于杨秀清有卓越的组织、指挥才能,他在永安建制封王时被封为东王,而且“所封各王俱受东王节制”,地位高于其他各王,仅在洪下。不过,由于杨在神权上高于洪,在战斗中杨曾屡次以“天父下凡”鼓舞士气,且确有实效。所以,杨秀清常以“天父下凡”的名义斥责洪秀全。洪秀全虽知这是骗局,但也无可奈何,只能假戏真做,因为神话一旦被揭穿,恐怕连他自己也会被否定。定都天京之后,洪秀全闭在深宫,耽于享乐,荒于政事,杨秀清更是不可一世,屡为无谓小事斥责、羞辱洪秀全,借以树立自己的权威。如1853年12月,杨秀清曾以洪秀全虐待宫内女官为由,赶到天王府借“天父下凡”当众怒斥洪秀全:“尔有过错,尔知吗?”洪秀全立即下跪回答:“小子知错,求天父开恩赦宥。”杨继续怒喝:“尔知有错,即杖四十。”众人一再替洪求情,杨仍下令杖责,直到洪秀全俯伏在地表示愿意受杖才算罢了。有时深夜杨秀清突往天王府,因朝门紧闭数重,洪秀全迎候稍迟,杨秀清就以天父之名要怒杖洪秀全,洪只得跪求:“求天父恩赦小子迟延之罪!”对天王尚且如此,杨秀清对其他诸王及大小官员更是任意打杀。久而久之,形成许多重大战略和政策都由杨秀清决定,一些典章制度也由他改定,大权由杨总揽的局面。
1856年8月,天京外围敌人威胁解除不久,实权在握的东王杨秀清又假托“天父下凡”,将天王洪秀全召到东王府,逼洪秀全封他为“万岁”。洪只得答应:“东王打江山,亦当万岁。”杨又逼问:“东世子岂止是千岁?”洪又回答说:“东王既万岁,世子亦便是万岁,且世代万岁。”
这样,潜伏已久的洪杨矛盾不能不迅速激化。面对杨的步步紧逼,洪秀全急忙密诏正在江西作战的北王韦昌辉、在丹阳作战的顶天燕秦日纲立即率部回京诛杀杨秀清。9月1日深夜,韦昌辉率精兵三千赶回天京,包围东王府,冲入卧室,将熟睡中的杨秀清杀死。而后血洗东王府,将府中其他官员、卫兵、杨的亲属、仆役等无论男女老幼,全部杀尽。杀戒一开便难封刀,韦、秦之部又滥杀无辜,仅9月4日就屠杀了已放下武器的杨秀清余部五千人,一个多月下来共杀两万余人,甚至婴幼、儿童也不能幸免,天京城内一片恐怖。
正在湖北战场的翼王石达开听说天京内讧后急忙赶回,想要制止韦、秦滥杀。但此时韦昌辉已杀红了眼,不但不听规劝,反而要杀石达开。石达开闻讯慌忙逃出天京,结果,韦昌辉将石达开留在天京的家属满门抄斩。逃出天京后,石达开从湖北调回所部四万精兵攻入天京,斩杀韦昌辉、秦日纲。
经过天京事变,石达开成为众望所归、辅佐朝政的理想人物。但经过这场惊心动魄的事变之后,洪秀全对人更加猜忌,只重用洪氏兄弟,处处防备、排挤、打击、限制石达开。石达开忍无可忍,最后率大批精锐部队出走,六年后终在大渡河被清军围歼。
天京内讧使太平天国元气大伤,而且,“天父”、“天兄”自相残杀,神话开始受到质疑,信念开始破灭,太平天国的基础开始动摇,预示着以后的失败。
腐败
“龙廷”还未坐稳,“自家兄弟”就如此互相屠戮,当非偶然,而是腐败空前所致。
在封建社会,反抗统治者压迫的农民战争当然是正义的,但最终不可能建立一个超越封建专制的特殊政权。太平天国也不例外,早在1851年3月,金田起义后不久,洪秀全就登基称天王,年末在永安下诏分封五王。在洪秀全旨准颁行的《幼学诗》中,充满了“生杀由天子”、“王独操威柄”的帝王思想。定都天京后,太平天国的皇权专制、等级制度更是恶性发展。
与历代封建皇帝一样,洪秀全本人也以“朕”自称,经常告诫臣民“天下万国朕无二”,“朕乃天父上帝真命子”,自比“太阳”、“日头”,臣民遇见天王必呼“万岁万岁万万岁”。“真命天子”当然是世代相传,“爷哥朕幼坐天国”,“父子公孙永作主”。不仅天王世袭,各王也都世袭,从高官到基层官员如两司马也世袭,“世食天禄”,“累代世袭”,打破了以往封建统治者只袭爵位不袭职位的惯例,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到了后期,洪秀全不顾汹汹群情,给无功、无才、无德的洪氏族人大肆封王,引起他人强烈不满,互相攀比,纷纷要求封王。后来,最高权势者为了敛财,干脆大规模甩卖王爵封号。结果,到最后总共封了两千七百多位“王”,形成了一个极其强大的特权阶层,大大加重了平民百姓的负担。
自天王以下,王与各级官员的生活也非常腐化。刚刚入城一个月,敌人的威胁还未解除,洪秀全就开始大兴土木,建造天王府。天王府以原两江总督署为基础,向外扩展十里,每天征用万余民工,拆毁民房万余间。由于建材不够,还把明故宫拆了拿去建他的天王府。宫中金碧辉煌,重殿叠宇,象征九重天庭。金龙殿饰以黄金,绘以五彩,光彩夺目。宫中珍宝无数,在外征战的太平军将领一直源源不断地将各种奇珍异宝运到天王府。天王所用王冠、浴盆、夜壶等许多器皿俱以金造。东王府也同样富丽堂皇,尤其是所藏珍宝,竟超过了天王府。直到太平天国后期,大兴土木之风一直未息,如忠王李秀成驻在苏州,一直与敌紧张作战,但忠王府之豪华也令人叹止,据说仅次于天王府,直到苏州城破前夕仍未完工,连后来进占苏州的李鸿章都惊叹“真如神仙窟”,“平生所未见之境也”。其他各王也都纷纷修造自己的王府,而驻在外地的诸王在天京又都另建有王府,如李秀成、陈玉成在天京亦建有豪华王府。
封建帝王的后妃制度也为太平天国所继承,同样有过之而无不及。早在永安建制时,洪秀全就有三十六个“王娘”,到天京后有八十八个“王娘”,还经常挑选民间秀女入宫,连九岁的幼主洪天贵也分了四个“幼娘娘”,诸王过生日也都要选送美女。因妻妾太多,洪秀全无法记住全部姓名,于是一概编号。天王府不设太监,所以另外还有许多服役的“女官”,各项人数加起来,天王府总计有两千三百多名女性陪侍洪秀全。洪秀全作的《天父诗》是太平天国刊印颁行的“官书”之一,其中相当一部分是他写给嫔妃、女官的告诫条文,如不能高声说话:“娇娥美女娇声贵,因何似狗吠城边?”端茶捧痰盂要注意:“捧茶不正难企高,拿涎不正难轻饶!”对不会刷牙、化妆者,他讽刺挖苦说:“跟主不上永不上,永远不得见太阳!面突乌骚身腥臭,嘴饿臭化烧硫磺!”甚至规定:“看主单准看到肩,最好道理看胸前;一个大胆看眼上,怠慢尔王怠慢天!”“起眼看主是逆天,不止半点罪万千。”只能看他的肩以下,这点实在难以做到,但仅凭这点,就可任意处罚嫔妃、女官了。他还规定了十个“该打”:“服事不虔诚一该打,硬颈不听教二该打,起眼看夫主三该打,问王不虔诚四该打,躁气不纯静五该打,说话极大声六该打,有嘴不应声七该打,面情不欢喜八该打,眼左望右望九该打,讲话不悠然十该打!”受罚者胆敢辩护则加重处罚:“打开知错是单重,打不知错是双重;单重打过罪消融,双重雪下罪难容!”“雪下”是太平军“刀下”的代称。与高官的淫欲无度、耽于女色相反,太平天国对下层和百姓实行的却是严格的禁欲政策,家庭被解散,夫妻分住男行女行,只有经过允许,才能过“夫妻生活”,否则要受到严惩。
太平天国的等级之森严,也是史所罕见。早在永安建制时就明确规定“贵贱宜分上下,制度必判尊严”,君臣上下之间称呼、服饰、舆马等方面都有严格规定,违者要受到严惩。官员朝见天王时必须下跪三呼万岁,见王爵则要下跪三呼千岁。天王出行乘六十四人抬大轿,东王乘四十八人大轿,连基层小官两司马也乘四人抬轿。诸王出行有盛大的仪仗队,所有官民都必须回避或跪道旁高呼万岁或千岁,倘有继续步行者则斩无赦,一些高官也因此受到严惩。
与领导人的严重腐化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太平天国在所占地区实行的是一种近于严酷的统治管理,其特点是把军事化的组织管理模式推广到民间、社会,其社会结构是以军事组织为核心的军事、政治和社会一元化。
从中央到地方,几乎都是清一色的武职官员;在县以下的地方,其基层组织单位是“两”,每25家为一“两”,由“两司马”管理。两司马之上设有卒长、旅帅、师帅、军帅、监军、总制等官职,总制管一郡,相当于清朝统治时期的府。一个县约分五军,一军13156家,每家出一人为伍卒,组成一军,寓兵于农,“有警则首领统之为兵,杀敌捕贼;无事则首领督之为农,耕田奉尚”。由于土地归公,所以农民生产出来的粮食除自留口粮外,一律都要上缴,由两司马支配,甚至农民的生活也要受两司马的监督和支配。这种政策遭到农民的强烈抵制,使农业生产受到严重破坏。
(编辑:点儿)
文章摘自 《历史:何以至此》 作者:雷颐 出版社:山西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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