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18日 星期五

一个由“外来政权”创造的历史奇迹

一个由“外来政权”创造的历史奇迹
赵无眠
 
  一个王朝倾塌了。这个世纪一开局,它就呈现一派行将崩溃的败相:义和团
运动,八国联军攻占北京,赔款求和,与列强签订一系列不平等条约,革命党接
二连三发动起义,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先后驾崩,江山社稷落在隆裕太后和三岁
小皇帝宣统这一对“孤儿寡母”手上……。更早些,自鸦片战争、英法联军之役、
太平天国、捻回之乱、中法安南之战及中日甲午战争以后,这个王朝的气数就几
乎已被消耗殆尽,只等最后一根压垮骆驼的稻草降临了。事实上,它能够硬撑着
拖一副迟滞的脚步,走到这个使人类社会发展最快、改观也最大的二十世纪来,
而且竟还摇摇晃晃地继续走了十来年,本身便是一个奇迹。
 
  应该说,在中国历代王朝的结局中,清王朝的结局是最为幸运的。虽说是一
场革命,却没有经历大规模的流血征战;虽说搞了点宫廷政变,却也没有大动刀
兵,闹到大家的脸上都不好看;虽说各省纷纷宣布独立,最后却也咸与共和,—
除了外蒙,——基本上保持了中国的完整,没有重蹈“合久必分”的覆辙。退
位的皇帝还享受极为优厚的政治待遇与经济待遇,这也算是“史无前例”的:皇
帝尊号不废,仍居宫禁,每年享受政府津贴四百万元,王宫世爵“概仍其旧”。
直到辫帅张勋进京唱了一出复辟的戏,才被日后的冯玉祥作为借口,派兵把逊帝
从故宫大院里赶了出来。谁教你先输了理,听信人家的唆使吃那十几天的回头草
呢。不过也没拿他怎么样,赶是赶出来了,房地产带不走,细软可是尽他扛。这
是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五日的事,距“大清帝国”的匾额从历史舞台上摘下来,已
经十三年了。
 
  然而中国人对于清朝,多半没有什么好印象。它是末代王朝,中国上千年封
建专制的帐,似乎都要记到它头上。就象任何一个朝代的全部罪恶,都要由它的
末代皇帝来承担一样。它不但为后人提供了旧制度最直观的、令人记忆犹新的反
面教材,甚至还要为民国以后的许多臭事负责,——窃国大盗袁世凯专权,军阀
混战,列强继续欺侮压迫中国,贫穷、落后、愚昧……。所有的这些不幸,都可
以追溯到慈禧太后,那个据说是中国有史以来最坏的女人中活得最久的女人:她
割地赔款,镇压变法,一次次阻扰中国的现代化进程,致使具有悠久文化传统和
崇高国际威望的中国,沦为任列强宰割的“东亚病夫”。
 
  这样的政权没什么可说的,早就应该推翻了。为革命奔走呼号的孙中山,被
尊为“国父”,受到影响中国历史甚剧、相互合作但主要是残酷争斗几十年的国
共两党一致崇敬。以革命而不是以改良的手段,以共和而不是以君主立宪来取代
旧制度,乃大势所趋,民心所向,所谓“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
则亡”,几乎是没有疑义也无可置喙的了。
 
  直到文革结束,文化界才有极少数人提出,假设当年不用革命这样激烈的手
段,而只是渐进地改良,情况也许会比已经发生的这几十年的历史要好得多。毕
竟刚刚经历过“不断革命”的磨难,一切关于革命的反思都容易为人所理解;毕
竟“前清”早已成遥远的过去,是前朝的前朝了,对它的品头论足更不妨肆无忌
惮。
 
  ——假设不经革命,而代之以温和的改良,君主立宪,议会选举,逐步引进
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体制,中国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呢?那就不会有后来的军阀
混战,不会有列强扩展和强化各自在中国的势力范围,不会有国民党、共产党先
后坐大的一党专政,不会有残酷无情的清党、内战和阶级斗争,不会有疯狂的大
跃进及文化大革命。
 
  虽然有一句名言:历史是不能假设的。人们还是喜欢作各种各样的假设。不
光是那些天真的、善良的人,就连许多历史学家,许多识见不凡的思想家,都常
常对各种各样的历史作各种各样的假设和推断。因为研究历史的目的,除了文化
积累的意义,还有镜鉴的作用。所谓“不能假设”,其实是我们对已然发生且无
可逆转的历史事实发出的无奈叹息。
 
  是的,百日维新的失败,使清政权丧失了改良的最好时机。光绪皇帝和慈禧
太后既死,整个王朝已没有一个强有力的人物执掌政权,更不要说做好立宪、建
立议会制度这样大幅度变法、改革祖制的事了。革命党跃跃欲试,到处谋杀、起
义、暴乱,各地新军连朝廷都难以节制和调令,天下根基已动,大厦将倾,改良
从何谈起?当时的情势,不是改良比革命好或不好的问题,而是有没有改良的可
能的问题。当然,这里还可以再“假设”,如果革命党人不那么闹的话,如果让
朝廷有一个“安定团结”的社会环境,从从容容地、因循渐进地完成它的本应在
十年前推行完成的变法,——或称改良、改革,也许中国可以赢得差不多半个世
纪的发展时机,提前进入现代化强国的行列,进而改变整个世界的格局。
 
  发生在这个世纪最初十年的大论战,——革命还是改良(改革),——注定
要在这个世纪的最后十年再拿出来论战一次。有人提出,不流血(改革)总比流
血(革命)要好。另一些人则提出,不流血的革命(如辛亥革命)比流血的改革
(如戊戌变法、六四)要好。其实,这好那好,也都是在假设历史。
 
  辛亥革命并不是没有流血,只是相较于以往的改朝换代,尤其是这样一个庞
大王朝的崩溃,没有发生持续的大规模的战乱和流血。戊戌变法“六君子”死得
固然惨烈,毕竟只是朝廷内部极少数人作出的牺牲,远不能跟后来发生的革命相
比。至于六四,牵涉到许多另外层面的问题,本书拟在最后一章再作讨论。
 
  革命推翻的只是政体,并不能保证推翻独裁。最经典的法国大革命就不用说
了,本世纪发生的俄国革命,古巴革命,柬埔寨革命,伊朗的伊斯兰革命,伊拉
克的革命,结果都是如此。中国的辛亥革命也不例外,袁世凯上台,民主共和成
了一句空话,最后连空话也不要了,干脆恢复帝制。
 
  袁世凯当然是很糟糕的一位,要是换了孙中山,可能会要好得多。不过细究
起来,也不见得会好到哪里去。孙中山不恋权位这是有目共睹的,但他一旦要掌
权,就必须是他绝对的个人权威,说穿了也就是独裁。一个政治家,同时受到两
大相互敌对、都以擅长专制独裁闻名于世的政党崇敬和拥护,他本人会不独裁到
哪里去,我实在是怀疑。孙中山在他自己的党内排斥异己,大事一个人说了算;
号召党员向他宣誓效忠,以党龄的长短封官许愿;对外推崇师法无产阶级专政的
创始人列宁,一心想走俄国的道路;……他的悲剧是“革命尚未成功”,他的幸
运也在于此。他还没有来得及当上独裁者就死了。也许,他会是一位“好的”独
裁者,但谁也保证不了他不会是一个独裁者。一个人只要当上独裁者,好坏就由
不得他了。而且古今中外的大独裁者,大多有优秀的素质与过人的、持久不衰的
魅力,正是这些素质和魅力使他取得追随者们的信赖、拥戴和服从,并通过他们
以他的意志为全民的意志。
 
  更重要的是,就连孙中山也只是假设。历史选择了袁世凯,而不是孙中山。
 
  一点也不过分地说,这是许多坏选择中最坏的一种选择。二十世纪中国的一
个又一个大灾难,都是从这第一个选择开始的。
 
  慈禧太后是清朝最大的败笔,史学家们都认为,近三百年的国运全断送在她
的手里。然而即使是这样一个人物,也并非一无是处。“同治中兴”便是她大胆
打破满汉界限,起用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胡林翼等一大帮汉臣的结果。这
些汉人名臣,包括后来的沈葆桢、刘坤一、张之洞、刘铭传等人,皆有较为开明
进步的头脑,官至封疆大吏。很难想象,一个能够如此知人善任的最高独裁者,
果真会坏到一塌糊涂的地步。
 
  清王朝的悲剧,是时代造成的。此前中国,说是“超稳定结构”也好,说是
循环反复”也好,一直处于封闭、独立的自我发展状态。在长达上千年的时间
里,中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的繁荣发达,居于世界前列。但是,西方的文艺复
兴及工业革命、资本主义、民主政治的兴起,使中国开始落后于世界潮流,并迅
速而非逐渐地与先进的西方国家拉大距离。一八四年鸦片战争爆发,中国开始
走向任被列强欺侮宰割的境地。这一史实,中学生都是应该知道的。
 
  我们从简单的历史读本中都可以查到,清政府是怎样割地赔款,丧权辱国的。
单举领土的丧失──
 
  一八四二年中英南京条约,割让香港;
 
  一八五八年中俄瑷珲条约,割让黑龙江以北、外兴安岭以南领土;
 
  一八六年中英北京条约,割让香港对岸之九龙;
 
  一八六年中俄北京条约,割让乌苏里江以东领土,约九十万三千平方英里;
 
  一八七四年中日和约,承认属土琉球王国为日本领土;
 
  一八八五年中法和约,承认安南脱离宗主国中国,成为法兰西的保护国;
 
  一八八六年中英缅甸条约,承认属土缅甸划归英国;
 
  一八九五年中日马关条约,放弃朝鲜的宗主权,割让辽东半岛(后经俄法德
三国干涉,归还中国)、台湾及澎湖列岛。
 
  这还不包括那些铁路、通讯、矿产的经营权,不包括租界和庞大得如同天文
数字的巨额赔款。经营权及租界以后可以收回,白花花的银子将来可以再挣,领
土的丧失却几乎是永久的。二次大战结束,收回台湾、澎湖列岛;一九九七年七
月,收回香港、九龙。其余那些土地,再也不是“莫非王土”,再也不是咱们的
啦。
 
  不过冷静地想想,清朝丢失的这些领土、属土,绝大部分原本就不是中国的。
尤其是黑龙江以北的全部、乌苏里江以东的大部分土地,是清朝入关带给中国的
礼物。当然还不止这些,还包括它已经征服的蒙古,及后来征服的西藏、新疆、
朝鲜。这就使得中国的版图,远远超过历史上除元代以外的任何一个朝代。而我
们知道,元朝始终是一个“外来政权”,与其说中国在元代的领土面积最大,倒
不如说中国的领土在那一段时间里全都沦丧了、消失了,那实在是一个不值得炫
耀的亡国时代。
 
  我们坐下来,将有清一代领土、属土的“收支”情况作一番结算,就会发现,
它给咱们中国挣来的土地,比给咱们中国丢失的土地要多得多。如果我们推翻清
王朝只是为了“驱除鞑虏”,只是为了“光复中华”,为了“复明”,那中国的
版图就不会囊括新疆、西藏及东北的大半,中国的面积就只有不到现在的三分之
二甚至二分之一,绝不可能在俄罗斯、加拿大之后位居世界第三。评价一个朝代
的功过,当然不应只将其扩充版图的大小作为依据,因此也就更不应只将其丢失
的那部分领土作为依据。
 
  而且,如前所述,清朝的结局是一个基本完整的中国。不象汉末那样,分裂
成魏、蜀、吴三国;也不象残唐那样,由藩镇之乱而演成五代十国的混乱局面。
国家是由领土和人口组成的,在现代科学兴起以前的古代,人口的增长率,很大
程度地反映了政治制度、社会环境、经济文化的繁荣与衰落。我们可以检查一下
中国历代人口变化的情况(根据《中国人口报》)──
 
  从西汉平帝二年(公元二年)到东汉永寿二年(公元一五六年),人口从五
千九百五十九万人,下降到五千六百四十九万人。从隋大业三年(公元六七年)
到唐天宝十四年(公元七四年),人口从四千六百一万人,上升到五千二百
九十一万人。南宋嘉定十六年(一二二三年),七千六百八十一万人。元至元二
十七年(一二九零年),五千八百八十三万人。明洪武二十六年(一三九三年),
六千零五十四万人。明万历六年(一五七八年),六千零六十九万人。清代以前
的一千六百年间,中国的人口数字一直在三至七千多万人的水平线上徘徊。强盛
时代的汉朝,一百五十余年里甚至出现负增长。隋至盛唐的一百三十余年,人口
也只增长了百分之十五。清朝入关四十年后,即康熙二十四年(一六八五年),
中国人口突破一亿大关,达一亿零一百七十一万人。又过了一百一十年,这个数
字翻了一番还多,达二亿九千七百万人,增长率超过百分之一百九十二。清朝结
束时的一九一二年,中国人口达四亿零五百八十一万人。这个数字即使保留到二
十世纪末,也仍然可以使中国无愧于世界超级人口大国的称号。当然,历史发展
的天平已经倾斜,巨大的人口数字不再只是一种荣耀而日益成为沉重的负担,那
是另外一个议题。中华民族跃升为世界上最大、任何国际势力都不容小觑的族群,
清朝的功绩是直接和不可磨灭的,远非汉、唐能与之比肩。
 
  历史毕竟不是简单的查帐、结算可以说清的。从清兵入关到宣统退位,清王
朝统治中国达二百六十八年,中国人深藏的心结一直未能解开,即它也是一个
外来政权”!
 
  于是,革命的民主主义意义退居其次,民族主义反倒成了第一主旨。孙中山
成立兴中会的誓辞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合众政府。”很明显,呼号
驱除鞑虏”,比直接高喊“推翻帝制”更为有理、有力,更容易为民众接受。
也就是说,煽动中国人的民族情绪,比启发他们的民主意识,作用要强烈得多。
而中国人的民族自尊心和自豪感,在西方列强一次次打击下,也亟欲振作。辛亥
革命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取得了成功。一省起义,各省先后宣布“独立”,即摆脱
清廷,最后,朝中汉人总理大臣与南方临时政府搭成协议,迫使皇帝退位。共和
建立,天下“光复”。
 
  人们清算前朝的罪过,就象中国每一次改朝换代都要做的那样。鸦片战争以
后那几十年的耻辱,的确也留给中国人以太深、太难磨灭的“冤孽般的”记忆。
不止于此,追溯当年,清朝凭什么入关?凭什么占领和统治中国这么多年?凭什
么把一个外来政权强加在中国人头上?
 
  很多年过去了,历史学家们对于清朝的评价渐渐趋于客观和中肯。一位学者,
在他近年被广泛流传的作品中这样写道:“记得很小的时候,历史老师讲到‘扬
州十日’、‘嘉定三屠’,眼含泪花,这是清代的开始;而讲到‘火烧圆明园’、
戊戌变法’时,又有泪花了,这是清代的尾声。……老人的眼泪和孩子们的眼
泪拌和在一起,使这种历史情绪有了一种最世俗的力量。……年长以后,我开始
对这种情绪产生警惕。因为无数事实证明,在我们中国,许多情绪化的社会评判
规范虽然堂而皇之地传之久远,却包含着极大的不公正。”(余秋雨《山居笔记。
一个王朝的背影》)
 
  这无疑是对的。但他接下来却这样写:“我需要肯定的仅仅是这样一点:满
族是中国的满族,清朝的历史是中国历史的一部份;……汉族当然非常伟大,汉
族当然没有理由要受到外族的屠杀和欺凌,当自己的民族遭受危难时当然要挺身
而出进行无畏的抗争,为了个人的私利不惜出卖民族利益的无耻之徒当然要受到
永久的唾弃,这些都是没有疑义的。问题是,不能由此把汉族等同于中华,把中
华历史的正义、光亮、希望,全部押在汉族一边。与其他民族一样,汉族也有大
量的污浊、昏聩和丑恶,它的统治者常常一再地把整个中国历史推入死胡同。在
这种情况下,历史有可能作出超越汉族正统论的选择,而这种选择又未必是倒退。”
 
  对于汉族及汉族正统论的反省和批判,我也很赞同。我希望拿出来讨论的,
恰恰是他需要肯定的仅仅“这样一点”,即“满族是中国的满族”。请问,有什
么根据?
 
  不错,中国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这些民族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中,不断地产
生、消亡、融合、分裂和演变。说某民族是某个国家的民族,一般是指这个民族
在这个国家里以一定的数量、一定的群体方式、一定的宗教信仰和生活习俗存在
着。比如,有很少量的西方人、犹太人在中国定居甚至入籍,我们却不能因此断
言:“日尔曼族是中国的日尔曼族”、“英格兰族是中国的英格兰族”、“犹太
族是中国的犹太族”。
 
  在清兵入关以前,满族从来都不是中国的满族。
 
  我不想在这里详述满民族史。大致说来,满族为女真人的后裔。女真人曾建
立金朝,并一度入主中原,与南宋并立,后为蒙古所征服。中原一带的女真人基
本上被汉化,融入汉民族。元朝时国民分为四等,第一等是蒙古人,第二等为色
目人即西方人,第三等为汉人,其中就包括前辽及前金融入汉族的外族人,第四
等才是南人,即南宋的遗民。关外的女真人则保留下来,直至一六一六年,努尔
哈赤统一女真各部建立后金政权,一六三五年皇太极改女真为满州,形成后来我
们所说的满族。努尔哈赤建立的政权,与当时的大明帝国一样,是一个完整的、
独立的国家。它有自己的君主、朝廷、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政府机构、军队,有
自己的领土疆域、人民、语言、文化习俗,它不受任何别国如中国的册封和保护。
一六三六年,皇太极正式改国号为“大清”,即位称大清皇帝。
 
  中国历史上,曾有过多国时代,如春秋战国、三国、南北朝、五代十国。春
秋战国,是由多个小国组成的一个大国,即周朝。其国家形态,有点像现在的联
邦制。周朝有统一的国家元首,称天子,据有象征国家重器的九鼎,从理论上说
可以号令诸侯。即使诸侯坐大,称王称霸,也还是要通过周朝中央政府的正式任
命,即“册封”才上算。三国以后的多国时代,则都是由原来的一个长久统一的
国家,分裂而成的多个国家政权。它们各据一方,互不买账,甚至刀兵相向,但
基本上都还承认自己是“炎黄子孙”,是中国人。其形态,有点像现在中国大陆
与台湾,朝鲜和韩国,统一前的北越与南越,东德和西德。
 
  大明帝国与大清帝国则不然。这是两个互不隶属、未结成任何形式的邦盟、
主要民族构成截然不同、亦非一个统一国家分裂而成的国家。虽然,满州人的祖
先建立的金国,曾占领并统治中原,即中国北方;被大清帝国先征服的蒙古,也
曾在元时占领、统治过中国的全境,但这也都不能说明它和中国是一个国家。正
如日本曾占领统治过高丽、台湾,却不能因此说它和韩国是一个国家,也不能因
此说“大和民族是中国的大和民族”。
 
  既然说到日本,就不妨把当时的大清帝国,与侵华时的大日本帝国作一番更
细致的比较。它们都是中国的“一衣带水”的近邻,都崇尚武力,推行军国主义,
对中国这个貌似强盛实则虚弱、疲惫不堪的庞然大物虎视眈眈,久存亡我之心,
长期实行渗透、侵扰、掠夺、蚕食及软硬兼施的政策,都趁火打劫,趁中国内乱
之际大举入侵。它们都是先征服朝鲜,控制蒙满的广大地域,造对中国的战略包
围和压迫。日、清都由单一民族立国,但是就文化而言,日本的民族习俗较之清
帝国更接近中国。如服饰、饮食,日本比满清更与中国相像。日本的和服,就是
仿照中国的唐服改制的。在工业化以前,日本重农耕,而满清则是游牧民族。日
语和汉语一样,都是单音节,并且都使用汉字。而满语属阿尔泰语系,文字由四
十个字母组成。有些发音如卷舌的“R”在汉语中原是没有的,如“Tartar”
文只好读成“Tata”(鞑靼)。现代北京人爱发卷舌的“儿”字音,我以为是满
清在此定都二百多年造成的。语言上的异同并非一件小事。蒙古与中国同被满清
征服、统治,但“蒙满一家”,蒙满可以通婚,蒙族可以封王,汉族却不能。这
与蒙满都是“鞑靼人”,属同一语系不无关系。日本从未有过“和汉不能通婚”
的规定,事实上,当时中国的涉外婚姻最多的就是中日联姻,许多著名中国人士
娶日本女人为妻,如学者辜鸿铭,作家郭沫若、周作人,艺术家李叔同,前清皇
弟溥杰等,还有一些著名中国人士则乾脆有日本血统,如文学家苏曼殊。这种跨
国婚姻是如此之多,乃至大量见诸小说、电影、电视剧为人们所熟视,即连描写
侵华日军罪行的电影《南京,一九三七》,也以一对中日夫妇作为男女主角。中
日之间的关系也十分悠久,明代以前基本上是非常友善的。汉时便有日本人前来
朝贡,光武帝曾赐倭奴国王印绶。近世还有人考证,日本的神武大帝即是当年秦
始皇派到海上寻找长生不老宝丹的方士徐福。他带去的三千童男童女,及大量能
工巧匠,融合进了日本民族的血缘和文化。总之,日本受中国影响至深至久,是
不争的事实。
 
  如果说,大清帝国侵略中国,是“历史超越汉族正统论所作出的正确选择”,
那么日本发动侵华战争,岂不是一种更为“正确的选择”吗?
 
  满族成为“中国的满族”,是在清朝入关,成为中国的统治者以后的事情。
然而为中国人民所认同,仍花了相当长的时日。满清入侵,虽然纵横肆虐,烧杀
抢掠,心里总还是有些发虚的,毕竟这不是它的家园,这么干未免伤天害理。那
时候要是有一位像今天这么大度的中国学者站出来替他们说说话就好了:你们顾
虑什么?你们不是侵略者,你们是我们国家的民族,来超越“汉族正统论”的,
这是历史作出的正确选择,你们只管大胆放心的干就是了。可惜那时没这样有器
识的学者。
 
  清军大举南下,南明兵部尚书史可法督师江北进行抵抗。清摄政王多尔衮修
国书一封劝降。大意为:闯贼李自成起兵犯上,中国臣民却无能为力。只有吴三
桂在东陲效包胥之哭。朝廷感其忠义,为你们驱除反贼。这国土是从闯贼手里得
来的,而非得自于明朝。我国费了这么大的力气代你们报仇,你们将如何感恩图
报?居然欲雄据江南,坐享渔人之利,我们岂能就此罢兵?你们那一小块地方,
打得过我们吗?
 
  这是明摆着的强词夺理。干涉中国的内政还不算,还要尽夺我领土、主权。
史可法回覆了多尔衮一封信,援引历史上契丹和宋、回纥助唐,只要钱不要土地
的故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希望对方放过一马,允许双方就地划疆而治。他
发誓将来永远巩固与大清帝国的邦交,世世代代友好下去,“从此两国誓通盟好,
传之无穷,不亦休乎!”
 
  然而清政府志在灭明,当然不听这一套,乃调动豫亲王多铎,率兵攻下扬州,
史可法殉难。清军恨中国人抵抗,将扬州城屠杀了十天,史称“扬州十日”。
 
  “扬州十日”,大约可以与日本侵华时的南京大屠杀相比。我甚至怀疑,日
本是向当年入关时的清军学的,专门用以对付中国军民,企图瓦解中方的斗志。
不然日本发动侵略战争占领了那么多国家、地区,固然罪行累累,何以只对中国
进行过这样残酷的大规模的屠杀。都是屠城,不同的仅仅是,南京大屠杀发生在
人类社会已进入现代文明的二十世纪,留下大量人证物证,令举世震惊、愤怒和
谴责:“扬州十日”则发生在三百多年前,是“古时候”的故事,不痛不痒,与
今天的人没有什么关系了,所以我们的学者才能够“警惕”并战胜代表着“最世
俗力量”的情绪,徘徊在幽静的昔日宫苑之中,指出这种情绪化的社会评判是何
等的不公正。
 
  本着强烈的民族自尊心与正义感的抗清名将史可法,竟然站错了立场,站在
历史错误选择”一边:“扬州十日”与“嘉定三屠”,竟然是“历史正确选择”
的一个组成部份;那位引清兵入关,甘为先锋帮异族征服中国的大汉奸吴三桂,
也无疑是“正确”的,若说有错误,那也是后来又反戈一击,终于为康熙所平定。
当然,还有一大批“正确”的汉奸,先后投靠清廷。就连许许多多抗清志士的后
代,最后也不得不走上与朝廷和解、合作、服务、效力的道路,共同建立一个新
的国家,即后来意义上的大清帝国,俗称或者简称“中国”。
 
  有人说,元、清两朝虽是外来政权,最后却为中国所同化,除了政治典章制
度、语言习俗的汉化外,连国都都建立在中国本土上,所以还应该属于中国的国
内事务,与日本侵华不能相提并论。然而,我们讨论的是国都建立在中国本土之
前、亦即中国被征服之前的战争性质,与战争后的状态无关,更不能反过来把战
争的结果作为原因,颠倒因果关系。如果中国打算将未来的国都建在莫斯科,我
们是否就可以举兵进攻俄罗斯,发动一场“历史正确选择”的“国内战争”?
 
  日本侵华计划的主要设计者石原莞尔,在他著名的《石原构想》中,提出日
本从占领满州起步,进而征服全中国、印度、东南亚乃至澳洲,夺取石油、橡胶
等自然资源,最终战胜英美等西方各国,达到主宰全世界的“宏伟目标”。他预
计,一旦日本受到西方的干涉和威胁,即行迁都至满州,也就是被占领后的中国
本土。如果日本的计划得以实现,这个外来政权也将和清朝一样,成为中国政府
;中国的正式国名,也可能就叫“大日本帝国”,就象大清帝国一样。当时的中
国,社会形态落后,经济停滞不前,国力衰落,军阀混战,内乱纷争不休,而经
过明治维新的日本则经济发达、科技进步,由他们来统治无疑属于“历史的正确
选择”。而以后的学者们谈起这一段历史,也会要求我们克服狭隘的汉族正统论
和世俗的情绪,给征服中国的大和民族以“公正的”社会评判。再继续推论,日
美间的太平洋战争,也将更名为“中美战争”。这场战争的失败,将同甲午海战
一样成为中国人永远铭记的“国耻”。如果侥幸取胜,那也只能更加证明,中国
加入日本或日本加入中国的“正确性”。
 
  日本的不幸在于它没能征服中国,没有做成中国的统治者,没有成为“中国
的大和民族”。它打赢过代表中国的清朝,却永远不可能建立象清朝曾经建立过
的那样辉煌的功业。和清朝败落的原因一样,它生不逢时。
 
  再来谈清朝与元朝的区别。为什么清朝终能融入中国,而元朝始终只是“外
人”?元朝在中国统治了九十年,清朝是它的三倍,这样它就有足够的时间来进
行民族融合。到清朝覆亡时,人们忽然发现,统治民族——满族几乎完全汉化、
消亡,几乎所有的人,包括皇室人员都不再而且也不会说满语。辛亥革命的口号
驱逐鞑虏”也就显得很可笑:驱逐谁?往哪里驱?怎么驱?元朝的朝廷则不一
样,虽然也说汉话,但蒙古人还是蒙古人,明军硬是把元皇帝赶出了中国,赶回
它的大草原去了。他一回到那里,又开始说起了蒙古话,恢复蒙古习俗及政治典
章制度。元、清两朝的结局,说明中国人对他们的态度是有本质区别,亦即“内
外有别”的。清帝退位,是为了实现“满汉藏蒙回”五族共和的大中华民国,退
位后继续享有尊号、特权。元帝却是遭到真正的“驱逐”,你走了就行了,咱也
不再追究,不要求追夺你的帝号,你在这边的蒙古人我们以礼相待,要回去的放
行,以后中蒙(明元)两国互不相犯,和平共处。
 
  清政府入关后,一直自称“中国”,继承中国的名号,把朝廷的利益与命运
跟中国不可分割地紧密联系在一起。元朝则不然,元只是蒙古人在中国本部的国
号,元皇帝同时还是蒙古帝国的大汗。类似拿破伦是法国皇帝,同时兼任西班牙
国王。蒙古帝国还辖有窝阔台、察合台、伊尔、钦察等“四大汗国”,势力范围
和利益、命运跟中国本部风马牛不相及。元朝在中国实行的政治制度,也与蒙古
本土及四大汗国完全不一样。而且如前所述,元朝将国民分为四等,不但使中国
人作为亡国奴的心头创伤无可弥合,同时也阻塞了最“上等”的蒙古人融入“下
等”的中国人的过程。有人认为,中国是元朝的继承国。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没
错,如元大都建在中国本土;元朝廷通行汉语;蒙古人后来终成为中国的少数民
族之一;即令外蒙独立,在中国的蒙古人也远远超过外蒙及俄罗斯的蒙古人,等
等。但继承国的主要意义还不止于此,它必须有文化上的传承性,还要能够继承
政治上的全部或大部份遗产。从这两点来看,中国的明朝都没有做到。元朝是被
赶走的,并没有推翻,它回到草原后,还延续了相当长一段时日。明朝的版图,
也只大致限于以汉人为主的居住区域,远小于横跨欧亚大陆的元(蒙)帝国的辽
阔疆土。中国史学家将元史列为中国的正史,也并不能说明继承国的关系。元史
是中国历史上的特殊一段,是中国的亡国史,否认它的存在是不可能的。正如日
据时代五十年,也应作为台湾正史的一部份。元史从成吉思汗开始记叙,是为了
阐明这个曾经征服、主宰中国人命运的统治集团是怎样产生、发展壮大的,所谓
来龙去脉。明朝建立以后,元政权几乎与中国无关,它的历史连同四大汗国也就
从中国的正史中割得干乾净净。
 
  元、清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区别。元代只有一个像样的皇帝,即元世祖忽必
烈。他以后皇室为争抢帝位闹个不休,祸乱频仍,这也是中国人从感情上始终难
以接受这个政权的原因。一个朝代出一个好皇帝并不难,难的是一直出好皇帝,
不出坏皇帝。清朝基本上做到了。它甚至是唯一做到的一个朝代。这样,讲人治、
重伦理的中国人,才从法、理、情上接受了清朝,视其为正统,将满族及其带来
的蒙、藏、回都作为中华民族的成员。
 
  清朝给中国人留下的最大的政治遗产,是辽阔的领土,与多民族共处共存的
局面。也就是所谓“大中国”。这笔遗产当然不是白得的,各个民族都付出了相
当大的代价,都有过被征服、当上亡国奴的惨痛经历。满族是征服者,它自己却
被汉文化最后所征服,满汉不分了。汉民族是中国的主体民族,付出的代价也最
为惨重,且不要说曾遭到大规模的屠杀,即连服饰外形都被强行改换为满族式样。
中国人头上那根被西方人讥为“猪尾巴”的长辫子,就是当年实行“留头不留发,
留发不留头”政策的结果。这一政策似乎是专对汉人来的,其他如蒙、藏、回则
都不实行。也就是,只要求汉人满化。然而到头来,却是满人被汉化得最为彻底,
不能不说是历史给征服者的极大嘲弄。
 
  清朝覆亡以后,汉民族未能很好的守成,外蒙古从大中国的版图中划分了出
去。外蒙的独立,从国共两党发表的历史文献看,都有往对方身上卸责之嫌。究
其实,则是国民党签约在前,共产党承认在后,为“国共合作”的结果。既已独
立,在国际秩序大体确立的今天,也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