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基塔马不停蹄地到处演说:“不论我们党内,还是我们国内,今后永远不会有这种现象和这类事情!”(一九五九年五月二十二日,在新切尔卡斯克事件之前。)
新切尔卡斯克!它可以说是俄国的一个注定会发生最大不幸的城市。好像内战时期给它造成的伤痕还不够似的,它又一次钻到屠刀下面去了。
新切尔卡斯克!整个城市,整个城市的暴动被彻底干净地镇压下去,被完完全全地隐藏起来了!赫鲁晓夫时代也一如既往,使一切消息都消失在一片漆黑中,使人们全都闭目塞听。因此,不仅国外关于新切尔卡斯克事件一无所知,西方电台没有向我们作出解释,甚至那口头传闻的地火也被完全踏灭在该市的周边上,没有蔓延开来。所以国内大部分同胞甚至连这个事件本身也没有听说过。这就是一九六二年六月二日的新切尔卡斯克事件。
那么,就让我们根据搜集到的一些材料在这里对它作些介绍吧。
如果我说这个事件是俄国现代史上一个重要的关键性事件,我想我并没有夸大它。除开三十年代初期伊凡诺沃市纺织工人的大规模的(但是和平结束的)罢工之外,新切尔卡斯克爆发的事件要算是四十年来(喀琅施塔得,唐波夫省,西西伯利亚之后)的第一次真正的人民起义,它是一次未经任何人组织的、没有人领导的、并非有意制造的起义,它是人们心灵的呼声,它表示:再也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了!
一九六二年六月一日,星期五,在全苏联宣布了赫鲁晓夫的又一个得意的、经过深思熟虑的决议:提高肉和黄油的价格。而根据另一项与提价毫无关系的经济计划,恰好从这天开始要在庞大的新切尔卡斯克电气机车制造厂(简称;新电机车厂)实行一项新的、降低计件工资定额的规定(降低幅度达百分之三十)。这一天大清早,两个车间(锻造车间和冶炼车间)的工人们,尽管手时报听话,惯于忍受,尾巴夹得紧紧的,这时在物价和工资两面夹攻的逼迫下,也实在没法勉强自己干活了。大家情绪激动,哇啦哇啦地议论起来,渐渐变成了一个自发的群众大会。在西方这本是习以为常的事,可是在我国却是非同寻常的。工程师们和总工程师都来劝说工人们干活,但无效。这时厂长库罗奇金来了。工人们问他:“我们今后靠什么生活?”而这个喂饱肚子的混蛋却回答说:“从前吃肉馅包子,今后就将就着吃果酱包好啦!”这句话激起了众怒,要不是他和他的侍从们跑得快,恐怕他早就被工人们撕碎了。(假如他不是这样回答的话,说不定事情也就平息下去了。)
到了中午,罢工已经蔓延到整个庞大的新电机车厂全厂。(工人们还派了联络员到其它厂去,其它厂有些动摇,但最后还是没有支持。)从罗斯托夫到莫斯科的铁路线就在离工厂不远处经过。不知是想使莫斯科尽快知道这件事,还是打算阻止利用铁路运送军队和坦克来,总之,许多妇女跑到铁路线上坐下来,阻止火车通过。同时有些男人便拆下了铁轨,构起了鹿砦。罢工的规模异乎寻常了,在整个俄国工人运动史上也并不多见。工厂的建筑物上挂出了大字标语:“打倒赫鲁晓夫!”“把赫鲁晓夫做成腊肠!”
在这同一时间里,武装部队和民警部队开始向工厂所在地区集结(工厂和附近的工人新村路新切尔卡斯克市区三、四公里,位于图兹洛夫河的另一岸)。坦克从市区开到了图兹洛夫河畔,占据了通往市区的大桥。从当天傍晚到次日早晨桥上禁止通行,市区停止一切交通。工人新村里这一夜也不平静;当夜大约有三十名所谓“带头闲事”的工人被逮捕,关进了市区的民警局大楼。
从六月二日凌晨起,市区的其它工厂(但远不是全部)也开始罢工。新电机车厂里自动召开了全厂大会,决定进城游行,要求释放昨晚被捕的工人。游行队伍(顺便说一下,起初只有大约三百人。人们害怕嘛!)包括妇女和孩子们,举着列宁的画像、和平的标语牌从坦克旁边走过桥去,没有遭到禁止。队伍继续沿着上坡路向市区进发。这时便渐渐有些爱看热闹的人、其它工厂的工人和一些孩子们加进来,游行队伍迅速壮大了。进入市区后,人们便在这里或那里拦住过路的卡车,跳上去发表街头演讲。整个城市沸腾起来了。游行队伍沿着新切尔卡斯克市的主要街道莫斯科大街向前行进,一部分游行工人去冲击市民警分局的大门,企图闯进去,他们以为被捕的工人关在这里。民警局大门紧闭,民警从墙内用手枪向工人射击。莫斯科大街的尽头有一座列宁纪念像。纪念像坐落在一个街心公园里,绕过公园的两条小马路通向苏共新切尔卡斯克市委大楼。(沙皇俄国时代这里原是哥萨克长官的官邪。白俄将军卡列金“就是在这里自杀的。)所有街道都挤满了人,而这里,市委大楼前的广场和街心公园,尤其拥挤。许多孩子为了能看得清楚,爬到街心公园的树上去了。
可是,党的市委大楼里这时已空无一人:全市的当权者都及时地逃到罗斯托夫市去了。市委大楼内部:玻璃被打碎,文件乱扔在地上,就像内战时期撤退一样。二十来个工人穿过大楼内部,出现在宽大的阳台上,向集拢在广场上的群众发表一些杂乱无章的讲话。
这时已是上午十一点。市内已经完全看不到民警,军队却越来越多、(过的确很形象;刚有点风吹草动,民政当局就躲到军队身后去了。)武装士兵占领了邮局、电台和银行。这时整个新切尔卡斯克已被军队完全封锁,任何人一概不许出入。(为了执行这项任务,还动员了罗斯托夫几个军官学校的学员,其中一部分人留守罗斯托夫,担任巡逻。)”几辆坦克从游行队伍走过的同一条路沿着莫斯科大街朝市委大楼轰轰隆隆开过来。有些男孩子抓到坦克上面,堵住它的盼望孔。坦克开始空弹射击,街道两旁的窗户和橱窗响起一片玻璃破碎声。孩子们吓得跳下坦克跑了。坦克继续向前开。
那么,这个城市的大学生呢?新切尔卡斯克是个大学城啊!大学中哪里去了?……工业大学、其他大学和一些中等技术学校的学生从清早便被锁在宿舍和学校建筑物里,不许出来。校长们真机灵!不过,我们还是要说:那些大学生的公民责任感也并不很强。大概他们自己也乐得有这样一个托词吧。当代西方国家那些造反的大学生(或者是从前我们俄国的大学生)大概不会是一道门锁能够阻拦得住的。
市委大楼里似乎有人开始扭打了。在阳台上讲话的工人一个一个被揪进楼里。阳台上出现了军人,越来越多。(斯捷普劳改营管理局的军官们不也是这样从阳台上观看肯吉尔暴乱的吗?)一队冲锋枪手开始从大楼前面的小广场上逼迫群众后退,把人们逼向街心公园的铁栅栏。(不同的目击者异口同声地说:这些士兵是少数民族士兵,是从军区的另一端刚刚调来的高加索人,用他们把刚才守卫在这里的当地卫戍部队替换下去了。但是,原先守卫在这里的那队士兵是否也接到过开枪命令呢?是否开枪命令末被执行?是否接到这项命令的大尉没有下令开枪,而是自己在队前开枪自杀了?关于这些情况,目击者的说法互不一致。有一位军官自杀,这个事实是大家都证实的。但是人们讲的细节不够清楚,而且谁也说不出这位有良心的英雄的确切姓名。)人们被士兵们逼迫着向后退,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会发生什么灾祸、这时,不知是谁下了命令民总之。是这些士兵举起冲锋枪来,朝着群众头顶上射出了第一排齐射。
也许普利耶夫将军并没有打算立即向群众开枪,但是事件却按照它自己的规律开始发展了:朝着群众头顶上射出的第一排枪弹飞向街心公园的树冠,打中了爬到树上看热闹的孩子们,死伤的孩子纷纷从树上落下来。这时,自然,群众发出了愤怒的吼声。而士兵们,不知是按照命令还是看见鲜血之后失去了理智,或者就是由于害怕,便朝着吼叫的群众开始了密集射击,而且使用的是爆炸子弹。(读者还记得肯吉尔发生过的事吧?在岗楼旁边死伤十六人的那次?)人们仓皇逃命d团在街心公园两旁的小马路上。但是士兵们却如若逃跑者的后背继续射击。直到街心公园外面的广场上,列宁纪念像附近,原先的普拉托夫大街直到莫斯科大街一带完全没有人了,才停止射击。(一位目击者说:当时的印象是到处都躺着死尸。当然,其中许多人是受伤的。各种材料都相当一致地证实:当场被打死的有七十至八十人。)接着,士兵们开始寻找并征用汽车和公共汽车,把死伤的人们抬上去,运进用高围墙围住的部队医院、(在随后的一两天内,公共汽车的座位上仍然留着斑斑血迹。)
这次也同在肯吉尔那次一样,用电影摄影机把街上的暴乱者拍摄下来了。
射击停止了。恐怖过去了。又有一些群众向广场拥过来,于是士兵们便又对他们开了枪
这是中午十二点到一点之间的事。
一个细心的见证人当日下午两点看到的情况是这样的:“市委前面的广场上停着八辆不同型号的坦克。每辆前面有一队士兵。广场上几乎空荡费的,只有几小撮人,大都是年轻人,他们在那里对着士兵们喊叫些什么。广场的沥青地面上的低洼处聚着一摊摊血。我并不夸大,在那以前我真没有想到过血还会积聚那么多。街心公园的长凳上沾满了鲜血,那里的沙土小路上也血迹斑斑,下部刷成白色的树干有的也被血染红了。整个广场上布满了坦克履带压出的痕迹。一面红旗斜靠在市委大楼正面的墙上,这是示威者拿的大旗,旗杆上面还挂着一顶灰色鸭舌帽。帽上也溅上了鲜血。而市委大楼的正面依然挂着那幅已挂了很久的红色横幅大标语。‘党和人民是一体!”’
年轻人们朝士兵这边走近了一些,数说着羞辱他们,诅咒他们:“你们怎么会干出这种事问”“你们向谁开枪啊?!”“你们是对人民开枪!”士兵们则辩护说:“不是我们!我们是刚刚调来,刚刚换防的。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看!我国的杀人犯们干得多么麻利(可是人们却说只是些什么“笨手笨脚的官僚”):他们已经及时地把那一队士兵调走,调来了另一批不了解情况的俄罗斯人士兵了。看来,普利耶夫将军对自己的专业确实内行。
渐渐地,到下午五、六点钟的时候,广场上又重新集结了许多人。(新切尔卡斯克人真是勇敢本市广播电台不住地重复一句话:“公民们,不要受挑拨者的影响!回家去吧!”广场上站着拿冲锋枪的士兵。地上的血迹还没有冲刷掉。可是。人们却又集拢过来了。)愤怒的喊叫声。不仅如此,又形成了一个自发的群众大会。这时人民已经知道有苏共中央的六名高级成员乘飞机来到了新切尔卡斯克,(哼;很可能在第一次射击之前就到了吧?)其中当然包括米高扬(处理布达佩斯之类问题的专家)。弗罗尔·科兹洛夫、苏斯洛夫(其余几个人的名字,人们说的不准确)。她们住在骑兵军官进修学校(从前是士官武备学堂)大楼里、就像住进了一座要塞。新电机车厂派了一个青年工人代表团去向他们说明事件经过。人群里喊着。“让米高扬到这里来!让他亲眼看看这些鲜血!”不,米高扬是不会来的。大约下午六点,倒有一架直升巡逻机在广场上低空盘旋,进行观察。然后飞走了。
进入骑兵军官进修学校大楼的工人代表很快就出来了。一切都已协商好:士兵的警戒哨放工人代表进去,然后由军官们陪同他们登上市委大楼的阳台。广场上立刻静下来,鸦雀无声。代表们向群众传达说:已经见过各位中央委员,向他们说明了这个“血腥的星期六”的全部经过,当科兹洛夫听说孩子们随着第一排枪声纷纷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他都哭了。(有谁了解这位弗罗尔·科兹洛夫吗?谁了解这个列宁格勒的党内蠢贼的头子、最残酷的斯大林分子吗?说他哭了?!……)代表们还说:中央委员们答应一定要查清这个事件,严惩肇事者。(是啊,在特种劳改营也是这样答应我们的!)现在呢,大家尽快散开,回家去吧!不要在市内制造混乱!
但是,群众并没有散开!傍晚时,人聚得更多了。看,这些无所畏惧的新切尔卡斯克人!(有人传说,政治局的这个工作组在当天晚上曾作出决议,要把全市居民一个不留地强制迁移到外地去!我相信这一点,因为整个民族都迁移了,一个市的居民算得了什么!当年强制迁移各民族时呆在斯大林身旁的不也就是这个米高扬吗?)一晚上快九点钟的时候,曾试图用坦克把市委大楼前面的群众驱走。但是,坦克手们刚要发动马达,人们就紧紧地把坦克围起来,关闭了顶盖,堵死了了望孔。坦克沉寂了。冲锋枪手们站在一套Z并不想帮坦克手的忙。
又过了一小时,几辆坦克和装甲运兵车从广场的另一面开过来。上面配备着冲锋枪手掩护。(本来嘛,我们是有丰富的作战经验的;我们不是把德国法西斯都打败了吗!)坦克和装甲车高速前进(两旁便道上的青年人们对它们吹口哨。大学生们这时已经放出来了),终于把莫斯科大街和普拉托夫大街的行车道清理出来了。
一直到半夜时分冲锋枪手才开始对空打曳光弹,群众才慢慢散去。
(人民怒潮的力量啊I你能够多么迅速地改变一个国家的状况呀!昨天夜里,宵禁还显得那么威严可怖,不容冒犯;而今天此时却是全城的人都在街上游逛。吹着口哨。莫非这就是隐藏在半个世纪的外壳下面的东西吗?——如此迥然不同的人民,迥然不同的空气?)
六月三日,新切尔卡斯克广播电台播送了米高扬和科兹洛夫两人的讲话。科兹洛夫并没有哭。他们也没有再许诺要查明当权者中的肇事者。他们在讲话中只提到:这次事件是由敌人挑动起来的,而敌人一定会受到严厉惩。、(是呀。广场上的群众早已散开了嘛!)米高扬还说,苏联军队根本不许装备达姆弹,所以那些达姆弹肯定是敌人使用的。
(但是,这些敌人是谁?……他们是用什么降落伞空降来的呢?他们现在跑到哪里去了?哪怕揪出一个来叫我们看看也好嘛!哎,我们已经太习惯于受人愚弄了。只要对我们说一声“是敌人”,我们就似乎全都明白了……就像中世纪时人们提到魔鬼一样……)一市区商店里的商品顿时丰富了:出现了黄油、灌肠以及其它许多本市商店里好久没有看到过的、只有在首都的商店才能买到的商品。
所有受伤的人从此便不知下落,谁也没有再回来、相反地,死伤者的家属(他们总一要寻找自己家的人吧!这就暴露了自己。……)全被放逐到西伯利亚去了。其他许多有牵连的人、被记住的人、被抽入照片的人也都遭到同样命运。对被捕的游行参加者进行了一连串的秘密审判。也有两次审判是“公开的”(旁听证只发给各企业党的干部和市委直属机关工作人员)。其中一次公审是审判九名男子(全判枪决!)和两名妇女(各判十五年徒刑)。
市委成员原班人马未动。
这个“血腥的”星期六之后的第二个星期六该市电台广播说:“电气机车制造厂的工人同志们保证要提前完成七年计划!”……如果当初的沙皇不是那么软弱无能,他在一月九日那天本来也可以想到在彼得堡逮捕一些举着神幡的工人,并且给他们贴上匪徒的标签的。“那就可以宣布: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革命运动”。
例如,在新切尔卡斯克事件的前一年,一九六一年,亚历山德罗夫市的民警把一名被拘留的人殴打致死,后来又禁止人们抬着死者棺材经过民警派出所l‘帅IJ送往墓地。因此,群众忍无可忍,一把火烧掉了这个派出所。马上开始了大逮捕。(穆罗姆市也发生过类似情况,时间相隔不久。)那么,今天该怎样审理这些被捕的人呢?在斯大林时期,一个裁缝往报纸上插了一根针,因为他插得不是地方,以致按刑法第五十八条被判了刑。现在判罪的手段比那时高明多了;捣毁井烧掉派出所也可以不算政治事件,可以说成是“一般土匪行为”。上面下达的指示就是这么写的:“群众性的风潮”不算政治行动。(访问:那还有什么能算是“政治”行动呢?)
这样,我们国内就再也没有“政治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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