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战之后十年,《切·格瓦拉》问世。一个时代与孕育它的作品之间,总是保
持着相互阐释的关系,一种内在的、深刻而又紧张的关系。2000年,史诗剧《
切·格瓦拉》的登场掀开了时代帷幕的一角,为我们破解冷战后世界的本质,提供
了一种年青的、尖锐的视角和立场。
1、
19世纪曾经是资本主义列强一统天下的时代。在上个世纪之交,北美、拉丁
美洲和包括澳大利亚、新西兰在内的英国自治领地,从种族到文明已经欧洲化了;
非洲的绝大部分、亚洲的大部分地区已沦为各宗主国的殖民地,少数国家如伊朗、
阿富汗和尼泊尔,还有包括现代土耳其、北非和阿拉伯半岛在内的奥斯曼帝国以及
中国,作为列强的半殖民地,仅仅保有名义上的独立和主权。从大西洋到太平洋,
从伦敦、巴黎、纽约、东京到亚非拉的穷乡僻壤,西方的资本和技术,与广袤的不
发达地区的原料、人力和市场经纬交织,建构起一个完整的世界经济,一个囊括全
球的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中国,曾经身处这个体系的底层。
一次世界大战是西方列强对全球范围的市场、原料和投资场所长期竞争的逻辑
结果。这次大战作为世界体系中心地带的一场内战,一方面,在帝国主义的东方薄
弱环节引发了俄国十月革命,社会主义终于从19世纪的理论形态历史性地转变为
20世纪的实践形态;另一方面,由于欧洲霸权的衰落,世界殖民主义体系发生动
摇,从东欧诸国的独立到朝鲜的“三一”运动、中国的“五四”运动,非殖民化浪
潮从西向东迅速漫延。从此,以资本主义的危机、社会主义的挑战以及殖民地的民
族解放运动为标志,20世纪的主题全面展开了。19世纪资本主义列强一统天下
的局面,在20世纪逐步裂解为“三个世界”。而社会主义国家的崛起和存在,恰
好构成了这个“一分为三”的世界格局的支撑力量。
20世纪的主题以1914年一次大战的硝烟炮火为标志而确立,其终结的时
刻则是1989年柏林墙倒塌的瞬间。原社会主义阵营分崩瓦解,资本主义世界体
系在东方曾经断裂的环节重新愈合。由于支撑力量的消失,三分天下的架构迅速趋
向整合,复归于新罗马帝国单极独霸的格局。资本消灭了制衡它的力量,劳动者地
位迅速沦落。在全球范围内,历史正退回到19世纪。
全球化是冷战后时代的主题。然而,“全球一体化”与“全球分裂”不过是同
一过程相反相成的两个侧面。也就是说,一方面是资本、商品和生产方式为追逐超
额利润而进行的全球扩张,另一方面,在资本所到之处,是社会分化,贫富对立。
东西方政治军事集团(华约和北约)之间的两极对峙局面消失以后,另一种“两极
结构”,在全球范围的南北之间,在同一社会内部的贫富之间,以切近每个人日常
生活的方式,更为深刻、更为触目惊心地展开了。
《切·格瓦拉》完全是冷战后的作品。引人瞩目的是,冷战后的上述“两极结
构”以戏剧化的形式生动地投射在这部史诗剧的舞台上,这就是善恶分明、正邪对
立的两极化了的人物、对白和立场。随着史诗剧的公演,在互联网和传统媒体的众
多剧评中,在演出后剧组与观众的每场交流中,《切·格瓦拉》的人物、对白和立
场上的二元对立结构,常常受到质疑(参看本书收录的有关部分)。然而实际上,
这一两极结构,不但在广阔的南北之间、在现实的贫富之间,每时每刻无处不在地
得到印证,而且,就是本书收录的那些针锋相对的评论和观点本身,客观上也为之
提供了绝好的注解。戏剧结构本来就来源于社会生活的结构。
2、
其实,切·格瓦拉本身就意味着一座界碑,一条道义的、阶级的分界线。
格瓦拉牺牲于1967年10月的波利维亚。大约1968-69年,一部西
方摄制的《切·格瓦拉》传记影片,作为内部电影在北京放映。那时,正是中国的
文艺领域、思想领域酝酿根本转向的年代。同一时期,郭路生写出了第一批现代主
义诗歌作品,风格冷峻的现实题材的手抄本小说也开始在地下写作和传抄,同时,
内部出版的苏联和西方的文艺小说及政治书籍在知识青年中间悄悄流传和议论。在
左翼传统失去控制,偏离方向的时刻,知识分子的另一种自由主义的传统开始潜滋
暗长。自由主义传统以个人的自由、价值和尊严为诉求。经过70年代的探索和积
累,到“文革”结束后,这一传统以伤痕-反思文学和人道主义哲学为初级形式正
式登上历史舞台,并在80年代渐居主流。时至今日,自由主义简直成了主流知识
分子的“阶层伦理”。
对个人自由、价值和尊严的寻求,如果仅从知识分子阶层的视野和立场出发,
则将合乎逻辑地退缩为漠视民众存在和利益的精英主义。在具有广大人口的欠发达
的东方国家,尤其如此。更进一步,这种自由主义理念在“市场经济”的条件下,
特别是在欠发达国家,将演变为主张弱肉强食的“经济自由主义”,演变为以资本
操纵权力的“政治自由主义”。最后,则将以大资本对政治、经济和文化资源的全
面垄断而告终。
其实,一个自由主义者,如果他的思想足够真诚和彻底,那么就会不懈地寻求
那应当属于每一个人的自由、价值和尊严。更进一步,就不得不在老板的自由与打
工仔的自由之间,在跨国资本追逐超额利润的自由与欠发达国家及其人民谋求生存
和发展的自由之间,做出判断和抉择。这意味着,一个真正彻底的自由主义者,最
终将完成其精神的蜕变,进而以阶级的、解放的立场和方法重新观察世界、历史和
人类自身。Liberalism,为什么就不能升华为解放主义呢?
因此,自由主义,说到底不过是一种中间的、暂时的立场,一种悬浮的状态。
一旦降身到具体的社会历史环境,就必然要在纷纭错综的各种倾向的观点和路线当
中,一句话,在彼此对立的集团利益当中,做出各自的选择。尤其是在社会矛盾尖
锐激化的时代,它将不可避免地被超越--不是从左的方面,就是从右的方面。值
得注意的是,《切·格瓦拉》的主创人员曾经绝非浅泛地沉浮于上述80年代的自
由主义浪潮中,摸索、寻找,探求着他们的真理之道。可以说,恰恰由于是从彻底
的自由主义理念出发,他们才最终完成了各自的思想转折,最终超越了自由主义传
统,先后从80年代出走,在20世纪的最后十年站到了被压迫民族和人民的立场
上,并在2000年的戏剧活动中,聚集在切·格瓦拉的红黑肖像之下。
3、
那么,为什么选择切·格瓦拉呢?这个近乎完美的人,不但以普通战士的姿态
倡导并投身于世界革命,而且对官僚主义保持着深刻的反省和批判。他在最后一次
冲锋时仆倒,以一种富有青春气质的激烈的反体制形象被定格在世界史上。寻找正
义的青年,无论以什么立场为原初起点,会在每个历史和思想的十字路口遭遇到切
·格瓦拉的身影,更何况这是在世纪之交的中国。
在史诗剧中,切·格瓦拉被升华为寻求人类解放的普遍原则。以这一正义原则
为尺度,贫富问题、全球化与资本主义、人性与历史、压迫与反抗、革命的合法性
及其异化的可能……,总之,当代中国与世界的几乎全部重大问题,在这里以戏剧
艺术的方式得到了清算。在史诗剧的人物、对白、音乐、歌曲、动作和投影所组成
的“舞台形象世界”中,潜隐着一部全球分裂时代的被压迫者的政治经济学。文艺
又一次在历史的关键时刻成为思想的“前卫”。
是什么样的历史时刻呢?当我们准备送别20世纪之时,这个世纪已经在19
89年柏林墙倒塌的瞬间提前结束了;当我们酝酿以盛典迎接21世纪的曙光的时
候,以“金融风暴”和“新干涉主义战争”为症候的新世纪的危机形式也已经粗暴
地提前介入到我们的日常生活中。理论又一次落在了时代的身后。而恰在此刻,文
艺以它敏感而新锐的形式,率先表达了理论尚不能尽述的思想,包括在旧语言不敷
使用的时候,为自身新的思想探索寻找到前所未有的、敏锐的、极富想象力的艺术
表现方式。就这样,史诗剧《切·格瓦拉》以具体范例动人地阐明了“先锋艺术”
的真正含义。
《切·格瓦拉》以出人意表的形式,造了资本主义全球化意识形态的反,为人
民革命,为被压迫者行使反抗的权利,恢复了名誉。它在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坚壁
上撕开了一道裂口,让我们呼吸到未来的、解放的气息。
舞台上,几名正面人物一身简朴的游击队员行装,四季不变,仿佛永远行进在
奔赴正义的途中。只是,从戏剧到生活的路程仍很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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