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2月22日 星期二

一个小老板的非理想主义善心

 


    熊路林站在公路边,看着学骑自行车的伙伴蹩脚地扭来扭去,脏兮兮的脸上,偶尔会露出天真的笑容,但更多的时候,这个10岁的孩子有点郁郁寡欢。已是正月初九,从第二天起,他又得边上学边照顾耳聋的奶奶。

    他并没发现一辆小汽车,已在他家屋前停下。但他的伙伴们,一下就认出了车里西装革履的陈志忠。

    一年多前的冬天,正是这个“陈叔叔”,带着从省会武汉来的爱心人士,在他所在的十堰市小岭小学操场上,为他们捐献了衣物和18000多元善款。那天,熊路林带着78岁的奶奶,认领了衣物和800元钱,并在表格里自己的名字后面,用冻得红肿的右手食指,用力按下手印。

    在他的手印前后,还有18个这样的手印。为了这19个孩子,陈志忠在一个月内往小岭跑了16趟,一一调查他们的家庭情况。“有人给他们捐钱捐物,我心里自然高兴;但看到这些孩子这么穷苦,咋忍心高兴得起来?”陈志忠一脸凝重。

    患有冠心病的陈志忠,是在十堰市人民医院的病床上答应这次助学请求的,因为他“不忍心”拒绝。当时,小岭小学的老师带着几个衣衫破旧的学生,还有学校食堂里做饭的师傅,在病床前给他讲述学生的家境如何贫寒,生活如何艰难。他们相信,眼前这个当地爱心助学的名人,能帮他们解决困难。

    从1999年至今,通过老陈获得资助的贫困学生已达400多人,资助金额45万余元,物品难以计数。其中8万多元由陈志忠直接出资。他几乎驾车或徒步走遍了十堰市所辖的五县一市,在这些国家级贫困县(市)走访贫苦孩子的家庭。为给他们寻找资助,老陈花了4万多元的通讯和交通费用。而他,原本不过是一个从襄樊市谷城县到十堰市区开副食品店的农民。

    “看到他们那么可怜,我不忍心。”在小老板陈志忠看来,他做这些“大多数人有能力做而很少有人愿意去做”的事情,都是因为“不忍心”。

    1999年9月底,这位副食品店老板看到《十堰晚报》上一篇报道,得知十堰市郧县一名中学女生因家贫辍学后,被骗到广州的美容院强迫卖淫,女孩誓死不从,后在广州警方资助下,回到老家。他立即拨通114,辗转联系上这个女孩,承诺资助她每年1200元学杂费,并当天将半学年的600元现金汇出。

    这是老陈第一次助学,当晚,他觉得“有成就感”,“睡得心里很踏实”。

    从此他一发而不可收拾。妻子和儿女感到不解,家里本来就不宽裕,为何还要把辛苦挣来的钱,“白白送给别人”?但在陈志忠眼里,这些孩子,不是“别人”。

    “他们好穷,你不帮,他们怎么上学?!”老陈摸着跟前几个孩子的脑袋,反问道。虽是新年,孩子们身上却多是脏乱的旧衣服。

    熊路林很快得知陈志忠来了,高声喊着“陈叔叔”奔过来。跑到陈叔叔面前,他却很羞怯地站着低头抠手指,不知道说什么。直到奶奶打开屋门,他才想起请叔叔进屋。

    祖孙俩租来相依为命的屋子里,只有几张木桌木凳。熊路林端上一杯白开水,令老陈欣慰不已,连声夸赞:“真懂事儿。”

    让老陈觉得懂事儿的孩子并不少。今年大年三十和初一,他收到的拜年短信中,有160多条是孩子们发来的。

    而孩子们的感念之情,也成为他坚持下去的动力。这个小老板只不过开着一家16平方米的小店,每月收入两三千元,根本无力救助他所走访到的贫困学生。

    于是,他把当地报纸和电视上有关贫困生的报道,制作成光碟,专门准备一台便携式影碟播放机。遇到亲戚朋友,甚至是刚通过熟人认识的人,就把光碟给他们看,试图说服他们一起资助学生。

    但结果常常令他失望。2005年高考期间,他曾动员过90多个人来助学,结果只有15个人“动心”。

    “滚吧!滚!”做数控机床销售生意的韩经理,对反复上门劝说的陈志忠极为不满。他认定眼前这个人是“江湖骗子”,拒绝的方式,渐渐从最开始的“我不是什么大老板”,到“走开”,最后剩下一个字“滚”。

    而这个“滚”字,让老陈当场落泪,这个40多岁的男人,觉得自己“怎么能这样被侮辱”。不过,也许是被老陈的泪水感动,韩经理最终拿出近万元来助学。

    认识陈志忠多年的人说,老陈斗地主玩得特别好,在跟人不熟时,他喜欢找对方打牌,等一混熟,就会拿出他那个记有贫困学生资料的本子,跟对方提资助学生的事情。“不可能一上来就跟人家要钱嘛。”在他的眼里,老陈也算得上是一个有“心计”的人。

    “我得想尽一切我能想到的办法,为他们寻找帮助。”当陈志忠从另一名受助学生家客厅和厨房之间的门下穿过时,这样说。在这个穷困的家里,这扇所谓的门,不过是墙上掏出的一个洞,边沿参差不齐。

    老陈2006年冬天到这个早年丧父的女孩家走访时,她身患癌症的母亲尚在人世。如今,母亲已留下她与年近八十的爷爷,撒手而去。这个叫谭娟娟的12岁女孩,看着“陈叔叔”,满眼感激,脸涨得通红,却始终说不出一句感激的话来。

    “我也不怪他们。”对此老陈已经习惯。他所走访的不少贫困家庭,孩子出生不久,女人便跟人跑了,留下一个木讷的男人带孩子,甚至不少孩子很小就成了孤儿,不是孩子不懂得感恩,而是没人教他们这些礼节。他们最经常和最真切的表达方式,就是什么也不说,“扑通”跪在地上。

    这经常会吓到老陈特意带着一起到乡下走访的儿女。为了获得家人的理解,老陈喜欢在暑假带着儿女到农村走访。那些孩子的处境,也让儿女觉得“不忍心”,开始理解父亲的行为,尽管这种理解毕竟“有限”。

    2001年8月29日傍晚,考上了清华大学的学生陈献文,正在连日的阴雨中,为上万元的学习和生活费用发愁。一个自称“做小生意”的陌生人敲开了家门,留下1万元钱,然后离去。

    而在陈志忠的家里,女儿陈芳芳却不辞而别。她与陈献文同年高考,正打算去武汉上一所普通学校。尽管能理解和支持父亲助学,但得知原本为自己准备的1万元学费被父亲给了别人,她还是难以接受。直到出走半年后,她才在亲戚的劝说下回到家中。

    “不过,女儿后来慢慢理解我,支持我了。”坐在小店里的陈志忠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现在的小店,已经在十堰市总工会的帮助下,改名成“志忠爱心超市”,销售名烟名酒,每月销售收入中的一部分用来资助学生。

    老陈雇了一名服务员专门打点超市,自己则经常在乡下走访。每逢暑假,总会有10多个学生住在他家中等待被救助,最多的时候一度达到17个,陈芳芳总会帮忙为这些孩子做饭,在这个70多平方米的家里安排住宿,男孩们铺几张竹席睡在客厅的地上,女孩子们则和自己一起挤在卧室里。直到陈志忠找到一个又一个愿意出资的爱心人士,将孩子一个一个送走。

    理解和支持他的,不仅仅是他的女儿。在他和武汉的江诗信联系后,这位因爱心助学而引起媒体和社会极大关注的老人,2002年生前第一次到十堰走访,两人从下午两点谈到晚上九点多,话题只有一个:“爱心助学”。

    也正因为江诗信的来访,十堰人才知道一年前资助陈献文上清华的那个人是陈志忠。

    十堰市总工会帮扶中心主任张运翠回忆,“他自己告诉我的,说给陈献文1万块钱的人是他。”正是那时,她认识了陪同江诗信前来的陈志忠。陈志忠还给她带来了几篇外地媒体有关他的报道。

    她当时很纳闷,这个小生意人,搞爱心助学到底是图名还是图利。她最终没想明白,但还是“很被这个人做的事情感动”。

    同样被感动的,还有多次采访江诗信和陈志忠的一名记者。尽管他觉得全身心扑在爱心助学上的江诗信要更“纯粹”,而老陈终归不过是一个有善心的“生意人”,但他也认为,“也许只有他这样的生意人,才能说动那么多人来助学。”

    在因爱心助学出名之后,陈志忠再找人资助学生已经容易很多。如今他直接资助着12名大中小学生,其他都由他找的爱心人士结对资助。他找的爱心人士,大多不是大老板,而是一些他觉得有能力帮助他人的人。

    “我首先保证我能生活,才会去资助别人。”站在另一个名叫余来涛的小学生家门前,陈志忠说。他自认“没有江老的境界”,不会像江诗信那样穿草鞋去乡下走访。每次下乡他都会西装革履,尽管他的西装还是湖北省总工会送的。

    而余来涛父亲身上穿的衬衫,却是老陈以前来走访时,顺手脱下送给他的。老余平时舍不得穿,过年才拿出来穿。

    “我就是个小生意人,但我有善心,我把衬衫脱给他,是因为我当时有西服可穿。”老陈这样说。在走访中,他常常忍不住分发他为数不多的财物。有一次,他去武汉探望在那里读书的受助学生,随身带去1000多元,结果这个给100元,那个给100元,最后兜里只剩下5角钱,不得不找朋友借路费回家。

    当告别小岭小学这帮孩子回城时,老陈一直望着后视镜,看到站在学校门前的熊路林一直朝汽车挥手。随着一个拐弯,孩子的瘦小身影被甩出了后视镜。

    “有能力帮他们却不帮,你怎么忍心!?”老陈指了指后视镜,提高嗓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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