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11日 星期一

蔡铮《一个解放军的一九八九》

《一个解放军的一九八九》

(此书已为明镜出版社20095月出版

http://city.mirrorbooks.com/news/?action-viewnews-itemid-367

(重贴前言:又近六四,忙忘了。好在有了记录。重贴那记录的一部分。

有人想把“一九八九”“六四”这幾个字从汉语词汇中抹去。他们做得非常成功,以至我们关于1989的切身经历于下一代完全成了FICTIONAL。那些事实超出了孩子们被我们英明政府造就的狭隘的想象力。希望有更多的人来记录他们六四的切身经历,以开拓下一代被残害了的关于那段历史的想象力和理解力 6/3/2012 
蔡铮

活着並非事实,它有待于证明为事实。

目录

1. 那个时刻

2. 号子

3. 政治犯

4. 逃走?

5. 看守

6. 家

7. 姑娘

8. 大哥二哥

9. 着陆

10. 梦境

11 .迷惑

12. 生活

13. 父亲

14. 那片纸

15. 出门

一. 那个时刻

八九年六月五日下午两点我挨近天安门,我想探究一下天安门到底有没有大规模的屠杀。一堵军人和坦克誅起的墙壁挡住了去路。坦克的大炮像昂起的龟头。墙壁东端的街道上只有少数行人在出示证件後才得进入。我有军人通行证,我是不是也可以进去?想到这里,我有些紧张。这是哪里啊。我犹豫一下,还是走出围观的百姓,推着自行车走向那个把门的军官。许多枪对準了我。我只得往前走。走近那军官,我紧张得话都说不出,只掏出证件给他。军官年轻和善。他看看我的证件,又看看我,吃 地说:“你也是当兵的?你还敢在街上走?快进来。你最好换身衣服,出去後千丌别让人看出你是当兵的!”他招手让我进来,帮我把车子推进来,又嘱咐:“千丌当心! ”

就这么着我进了军事禁地。

我憋得难受。军队应该保护人民,只有日本畜牲才杀百姓。如今我们的军队却为保护一小撮国家蛀蟲枪杀百姓,他们毁了军人形象 …… 我推着自行车,想找人说说话。路边树下幾个百姓正跟一群军人谈论什么。他们可能正谈论军队的残忍不智。这是个機会。我走向他们。他们看我走过来,都调过头来看着我。

“我也是个当兵的,” 我挨近他们,“看到我们的军队向百姓开枪我很难过…… ”

“你说什么?”一个红眼的瘦军官对我喝叫。

我说:“ 看到我们的军队开枪打老百姓,我很难过。”

他们全定住了。那幾个百姓想逃开。那个红眼军官从头到脚搜索我,好像我是怪物。他突然厉声喝问:“你怎么混进来的?”

他凶狠的口氣让我紧张,我摸出证件给他,“我是空军的。”

“你是空军?啊?我看你是个特务!等会我来收拾你!”他转向一个士兵,“把他带到那边看好,别让他跑了!”然後他调头去跟那幾个百姓说话。那幾个百姓窃窃看着我,眼里充满恐惧。一个呆头呆脑的士兵走过来,用枪口对着我,喝道:“走!”

我冒了一身汗。我一下就没了自由。我不得不在枪口下朝北墙走去。我竭力保持平静。那个红眼家伙可能只懷疑我是个军人。我可以跟他谈谈消除它的疑虑。可有个问题:我的军人身份证上的照片没加钢印 —- 我交相片交迟了。要盖钢印得等好幾天,我拿了通行证就没在意那身份证。更要命的是我背包里有很多从北大拿的传单。这些比炸药还危险。但願他们不开我的包。他们没有权利开我的包。如果他们发现那些传单,我就完了。最好是把那些传单处理掉。兴许我能哄这个傻兵網开一面,让我到那边红墙下的树後把这些传单藏起来?跟我的兵像个白痴,黑粗黑粗的,眼半睁半闭的。他拖着脚走路,全身脏兮兮的。要是他是我湖北老乡就好了。老乡肯定会在那红眼来对付我前让我如願。不幸的是,这家伙听口音是西北的。西北出傻兵。如果我不得他同意就在那树後丢传单,他会说我散布反革命传单 ……。 我的脑子有些昏乱,过去两天两夜我都没怎么睡。我只希望那个红眼只核实一下我的军人身份就放了我。我要 五点的火车。

我被命令站在那红墙边。许多士兵都背靠红墙坐着。一个个像伤兵样没精打彩。街南,红眼还在跟百姓谈着什么,手上下挥舞。那幾个百姓终于走了。红眼朝我走来,身後跟着一帮士兵。他们越走越快,一会变成小跑。我希望他们不是冲我而来,可他们却是冲我而来。

红眼跑近来,吼叫着:“你哪兒来的?”我重復说我是空军的。“你哪兒弄的这车?”我浑身开始冒汗。两小时前我从北大出来,南京大学历史系的赵姓同学送我,到处都不通车。怎么办?搞辆车子吧。我们在路边堆积的自行车里发现一辆没有上锁的破车,车轮子都不圆,骑起来比跑还费劲。但还踩得走。看来是没人要的破车。我便骑了它,别了小赵。

哪来的自行车?我只好说是路边捡的。

“捡的?我看你是偷的!你就是那打砸抢分子!老实交待,你是谁?”

我再次把身份证递给他。他看了一眼,说:“我们的身份证都有钢印。你想骗我?怎么没有钢印?”我说我没及时交相片,所以没来得及交给司令部盖钢印,有通行证就够了。他突然狂吼一声,“你是个冒牌军人! 立正!”我只好立正。“瞧瞧,他像个当兵的吗?”他踢了踢我的脚。旁边围观的士兵都哄笑起来。“稍息!”他又喊道。我只得把脚分开。我感到口里发干发硬。“立正!” 我又站直了立正。“你不是个军人。要是,也是个臭兵!你是哪个部队的?”我说了我部队番号和居地。“我没听说过这个部队。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是个特务!冒充军人!──刚才你说什么?”他当胸一拳打过来,“你说什么?嗯?!”他又给我一拳。我退了一步,站稳。他要发泄,不要回答,我只有沉默。“你看到他们烧我们的弟兄?看到他们把我们的弟兄吊在桥上?你知道我们多少弟兄在坦克里活活烧死了?你难过,为谁难过?你是个畜生 ! ?”他掏出手枪,用枪口戳着我的胸部, 声调越来越高。“你哪兒弄来的这套军衣?是不是从我们牺牲的弟兄身上剥下来的?你杀害了我们多少弟兄?”他咬牙切齿,“搜!”他挥着手枪,“你要是个特务,我就亲手毙了你!”

天哪,千丌别搜我的背包!天啦。我的汗炸了。完了!完了!

幾个士兵开始搜我的背包。两个士兵蹲下来摸我的裤脚。搜包的发出一声大叫:“有反动传单!”他们把传单递给红眼。红眼抓着传单,咆哮起来:“你肯定是个特务!你那身军衣肯定是从我牺牲的弟兄身上剥下来的 ! ”他一拳打在我脸上,“说!是谁派你来的!”我的鼻子打破了,血喷了出来。我吓傻了,只往後退,可後面的士兵戳我的背。我朝左躲,左边的士兵用拳头和枪托把我砸回来。突然有人高呼一声,“打死他,为我们的兄弟报仇!”

呼声刚落,所有士兵都撲上来。拳头,枪托,靴子。一团乱。我只是躲,两手护着头。我被打倒在地,我挣扎着站起来, 昏乱一团。我双手招架着不让打到致命处。

“吊死他,给我们的兄弟报仇!”一个士兵喊着,晃着一圈白绳。他们突然都一齐停住。红眼接过绳索,用绳子做了个套圈,士兵们让他过来把那套子套在我脖子上。

天要塌了,地下开裂,我就要堕入无底深渊。我架起手,不让套子套到我头上。我被踢坐在地。我挣扎着站起来,又被踢得跪下去。我缩着头,挥着手,拼尽全力不让那索子套到我脖子上。我拼尽全力吼:“我是当兵的!放开我!放开我!” 只要那索套套住了我的脖子,什么就都完了。他们两边一扯,我一会就会翻出白眼,吐出舌头!他们全疯了。他们的仇恨已被煽动起来了。天啦,救救我!天啦!救救我!我突然聚焦全部力量,站起来,推开面前所有的手,跑出那一圈人!

朝哪兒跑?三十米外走来一个穿上校服的威严军官。我跑过去,撲在他脚下,抱住他的双脚,“求你救救我!救救我!我是空军。我说错了话,他们要吊死我!求你跟我们部队联系!”上校立定了,俯首看着我。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他面貌和善,眼里有些憐悯。“站起来,告诉我怎么回事!”他平静而严肃。红眼追了过来,“他冒充军人,诬蔑戒严部队,还想散布反革命传单!” 我哭着说:“请联系我们部队!要不就直接跟空军联系。他们会证实我的身份。”红眼拎着那绳子要凑过来。上校说,“好了!去调查核实一下!” 我抱着上校的脚不放,“请把我带着。求你救救我!求你!”如果我留在这里,这些疯狂的家伙会折磨死我。上校说:“我们会调查。”他转向红眼,“把他带过去。”又转身跟红眼说了些什么。两个士兵走过来把我拖起来,拖到红墙边,然後端枪站在我身边。

红眼一会过来,狠命地踢我,叫我坐下,然後蹲下来用那索子捆我的脚。“要不是政委,你早上了西天。我们白天不能弄死你,天黑了我再来用刀割你。我要亲自一刀刀把你割死!”他叫一个士兵帮他扯白索子的另一头以让小绳子切进肉里。他把我的双手扳到背後捆起来。 开前他说:“夜里没人时我们再来结果你!我去弄些汽油来当街把你烧成灰!等着吧。还让你多活幾个钟头!”

我坐在红墙边,浑身冒汗。我有点糊涂。这是场噩梦?我的衬衣被撕得破破乱乱,沾满血滴。嘴唇肿起来。身上四处开始发痛。但不一会所有的痛都被绳索的勒痛压过了。而绳索的勒痛又被一波一波走过来的士兵对我的踢打压过。一个黑红脸的家伙蹲下来,将烟头按在我的腿肚上,“我要让你尝尝被烧的滋味!”灼痛如针刺,我忍不住叫出声来。这个畜牲笑得像个野人。烟头按在肉上,烧得要熄了,他又猛吸幾口,弹掉灰,再按在我脚上。直到烟尽火熄。他把烟头丢在地上,啐了一口:“等着,我们天黑了再来把你弄死烧成灰!”

一会,一个斜挎把轻自动步枪的中年精干瘦猴走过来。他脸如刀削,两眼如突出的刺刀。他的穿着显示他有特别权力:他穿非常轻薄的消闲短袖绸质衬衫和发亮的皮凉鞋。由两个兵带着,他径直朝我走来,好像是专为我而来。他眼里充满对死敌的仇恨。见到他我浑身绷紧。他走过来,用那黑黑的枪洞顶着我的额头,咬牙切齿地喝问:“说,谁派你来的!你胆敢说谎,我立马给你一梭子。”他的话铿锵有力,像石头打着我。他看来有这个权力。他的手指扣在扳機上。我的全部注意,我的全身都紧张起来準备迎接子弹。我的心架在了弓弦上,备好弹出身體。我盯着他扳機上强有力的手指。我舌头发硬,不能发声。他一脚踢过来,踢得如此有力,如对我抡了一大铁锤,紧接着他突然抡起铁枪把砸在我头上,我感到脑袋发木。“说!” 他肯定受过特别训练,他的动作迅猛如电,力大无比。我被打得歪倒在地。他黑洞的枪口仍然直逼我眉心。我坐不起来,我歪着身说我是个当兵的,身份证上忘了盖钢印,他们正在调查核实。我说得结巴。我心里暗暗求乞,求他别扣那扳機,求乞那枪口转开。“这么简单?嗯!” 他又一脚踢过来,说话时仍咬牙切齿。“我真想立马给你一梭子!”又是当心一脚。“我留你一会。夜里我来亲手收拾你!”又是一脚,然後走开了。像是一辆火车从我身上碾过,我被碾成了泥。

一拨拨的士兵三五成群走过来,踢我幾脚,骂幾声,但都没有那个精干瘦猴的踢打恐怖有力。而所有的踢打的痛楚一会就被绳索切进肉里的痛盖过了。绳索如刀,直切肉里,不断咬进。痛如针,直往心里刺,越刺越深,我无法阻挡。我咬牙强忍那不断切进肉里的痛。那痛如坚硬的海浪一波波击打我。我的汗一波波涌出来。太阳烧烤着我。不一会我就汗干了,心里火烧火燎。我眼前一阵阵发黑。我感到黑烟就从我烧干的身體上升起来。我的魂正随烟飘出,绕在我身上。我强睁开眼。我必须睁开眼。我得用全力留住我的灵魂。我不能放弃我的肉體。我必须清醒,在有人来要我的命时能全力保护这个肉體。我半闭上眼,开始深呼吸,缩在一块,让最少的太阳照到我。

我盼着时间快快过去,盼着太阳快快 开,又怕太阳落下。他们会在天黑後处理掉我。终于,阳光没有了,街灯亮了。街道上头戴钢盔脚蹬皮靴的大队士兵成方阵一拨一拨从东向西迈进。方阵前带队的手持闪亮的铁棍,如行进的乐队的指挥。皮靴砸在地上,发出威武齐整的夸夸声。他们高喊着“一!二!三!四!”喊声 心动魄。他们威严雄武,一个个铁面无情,仿佛刚征服这座城市的外国军队正向被征服的百姓耀武扬威。这喊声,夸夸声和铁面的士兵让我发抖。

天黑了。忽然有两个十七八岁的小兵来到我面前,“老乡,你怎么到这兒来了?”一个年轻的问。他们是广济的。“要帮忙吗,老乡?”我烤干了。我感到血在脑子里凝固了,我的喉咙干硬了。如果他们今天不杀我,我也会干死。水至少会让我再多活幾个小时。我说:“有水没有?”他马上打开腰上的水壶,对到我嘴上,“慢点喝。” 这清凉的水有多甜多美! “你也饿了吧。对不起,我没吃的给你。我们从进来後就一直没吃的。夜里我们会发吃的。” 我一会喝干一水壶。“还要吗?” 我点头。他马上跑向街边的水管,一会又抱着一壶水回来,对到我嘴上,双手举起。我又干了一壶水。干裂的地面湿润了,枯干的禾苗开始復生。我用老家话说,“你能帮我个忙吗?”他望望看我的那个傻家伙,说,“他跟我是一个部队的。说吧。” “请转告我的女朋友你在这里见到我。”我告诉他玲玲的地址姓名。其实玲玲並不是我的女朋友,我知道她最关心我。她的地址也好记。我必须让她知道我在这里被抓,在这里被弄死。他说:“在部队时不让那样。我退伍後一定通知她。”他刚重復了一下玲玲的地址,那个看我的就吼起来,“走!还没说够!”他回嘴说:“他要喝水!”我说:“我真不知怎么感谢你。”他说:“老乡,对不起,我得走了。我们班长叫我们别呆长了。他也是我们老乡,也想来看你。好。保重。”我说:“保重。”他们跑开了。

街灯有些发绿。我在滑向地狱。我没法中止下滑。我被捆死了。一个面如黄土的士兵挎着冲锋枪看着我。我能不能劝他把我的绳索松一点点,甚至放了我?这也许是我唯一逃生的機会。他放了我,会受惩罚,但不会有死刑。如果我的手脚没捆,我可如别的士兵一样走在街上。我可翻过街南面那堵墙,幾秒钟内就逃出地狱。干吗不试试。

我对看我的士兵说:“你好。你老家那兒的?”

他没理我。我又重復一遍。

“关你什么事?”他恼怒地说。

没指望。“能不能把我脚上的绳子松松?”

“少废话!我们还弄死你就是好的!松什么松?”

跟这样的傻瓜没法谈。还是省着点,準备应对那最後时刻。

夜里十点左右,两个便衣来到我面前。一个背上扛个很大的带灯的录像機。听口音是北京人。那高个开始录像,另外一个举着强光灯照着我。那高个叫我自述我的姓名,哪里来的,为什么到这里来了。他把我背包里我印的十幾種诗集扇形摊开,一一拍下──他们将把这些当作我反革命的罪证。在处理掉我之前,他们得存档。想到这里,我口里发苦。最後时刻逼近了。我不能自控,我开始发抖。这是我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後痕迹。录下这些,他们会知道谁被处死了。拍完,那个穿黑色短袖衫的问:“你有什么要求?”那些被判死刑的在处死之前可以满足一个要求。我想哭。我什么也不想说。可我还是说:“能不能给我松松?” 我不知我的手脚是否还是我的。他放下像機,蹲下去给我解绳索。“这样捆了多久?”我说:“两点多钟捆的。”他说:“我可以给你完全松开一会,可我警告你,千丌别跑。到处都是真枪实弹的,你一跑他们就会马上打死你。明白吗?”“明白。”“好。我陪你一会,让你轻松一下。”他解半天解不开,“操!怎么捆这么死!”他终于解开了。他把索子丢在地上,叫我伸伸脚。可我动不,脚完全死了。他帮我拉直脚。一会,一股刺痛从捆处穿进来,如一铁针,直穿心里。好一会後,一股舒服才慢慢渗入。我的脚还是我的,手也还是我的。

“你撞枪口上了。”高个挨我坐下,叹了口氣。他知道我会马上被枪毙。“你饿吗?”我说不饿。他说他有些压缩饼干。可我没有半点俄的感觉。他让我感动得要哭。他说他是北京公安局的。“你撞枪口上了。你跑这里来掺乎啥!”他沉痛地责怪我。我不知如何应对。他问我抽烟不,我摇头。我们就这样默默坐着。

坐了一会,他说:“我得再把你捆起来。我会捆松些。”他一边捆一边问:“痛吗?紧不紧?不舒服就吱声。我就不捆你的脚了。”他对看我的士兵喝道:“他的脚就不用捆了,听到没有?你有上膛的枪,还怕他跑了?”说完他才走开。

这时只有两个士兵看着我。许多带枪的士兵都歪倒在墙根下,有些在南墙边走动。我双手捆的很松,我的双脚还是我的。要是我能挣脱捆在手上的绳索,从看我的士兵手上夺过枪,打死另外一个,然後跑向南街,谁挡道就干掉他。到了南墙,我一跃就跳过那边。许多士兵会朝我开枪,如果子弹在我翻过南面那堵墙前没打中我,我就可能逃生。许多士兵不能轻易翻过那堵墙,而也只有少数士兵敢翻过墙去追我。南墙外的民居里一定有很多小胡同。幸运的话我可能找到一个藏身之处。如果我想活命,这是最後的機会。--不行。我会死得更早。我挣不脱这绳索。我能抢到一把枪,可里头有多少子弹?在跑过街道到达那堵墙前我不可能不被子弹击中。

枪响声不断传来。在绿幽幽的街灯下,偶尔一列列全副武装的士兵走过。绿幽幽的光照在士兵黄黄的军衣上,照在黝黑的树和干枯的街面,使这里如同地狱。

这时,在大地的终点,在远方的深山里,人们都入睡了。我却被绑在这绞杀人的機器上,機器的轮子正转动着,把我带向那个绞杀箱。我该跳起来冲出去,死命尖叫,在雨点般的子弹中倒下,让我的灵魂蹦出我的血肉之身。可我动弹不得,只得老老实实呆在这个死亡機器的带子上。

如果父亲知道我死了,他还能活吗?哥哥们会以为我能躲过一切灾难,甚至流亡国外。他们会安慰他们的孩子说我会多年後荣归故里,正如父亲谈及伯父。伯父在六十年前参加革命。如今,许多在家乡同时参加革命的正睡在我背靠的这堵红墙後的某间房子里,也许與我只相隔幾百米。李先念是政协主席,秦基伟是国防部长。伯父失踪时只十八岁。 说他在田里干活干得好好的,田哽上来了两个人叫他去开会。他去了就没回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从此音讯全无。父亲说伯父常这样唱国际歌,“起来,鸡巴塞在你口里(饥寒交迫的奴隶)!” 要是有人把这报上去,他肯定要被“肃反”。那时一句话就会招致杀头。红军在我们老家杀了数以千计的自己人。那时他们没有子弹 , 肃反靠砍头,用锄头砸後脑或活埋。伯父是怎么死的?他死时经历了痛苦没有?那刀割进脖子,那锄头砸在後脑的锐利痛楚只有他自己感觉到。而他被捆绑,被宣布死刑後所经历的恐惧没人知道--除了现在的我。我被绑着,无处可逃,静等死亡,一如六十年前的伯父。我比伯父强,现在他们子弹多的是。

明天,太阳升起来时我就不再带着我这个身體从这里移到那里。我的眼楮没有了,这天空和那曾经让我心悸的明亮的阳光于我将不復存在。而此时,我可想象自己游走在未来的任何地方,我可以走在我曾经千百次来回走过的去小学的路上,一如我的孩提时代。我可以並肩和未来的孩子们一道在那路上行走,同样的温火般的阳光在我四周波荡跳跃,一年後,百年後,千年後,只要那条路还在那兒,只要路边的草还继续生长。可这个我却不会在那兒了。

这个我已在这个宇宙中存在了亿丌年。他曾经存活在一滴水里,一粒微尘里,存在一个细小的生物里,存活在我千丌年前千千丌丌的祖先的生命里。我千千丌丌的祖先與猛兽搏斗,在暴风雪中本能地护着我,在暴雨中缩在洞穴里用双臂紧紧地围护我。春天里父亲犁地时捡了幾个花生,舍不得吃留下来带给我,只为了给我点更多的营养;我常常早上三四点钟爬起来去跑步锻炼以使自己有个强健的身體,我在北风呼啸的深夜在那丁点大的油灯下读书来充实自己 …….. 。我所有祖先父辈和我自己为这个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这个我,这个有着灵魂的身體被一颗子弹瞬间摧毁,变成一缕氣消散?

也许我没什么悲哀的。我迟早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生命结束于今天,这只不过缩短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存留。难道今天就死和七十年後再死有很大差别?

可是天哪,我还没準备好如此唐突地死去!我没準备好!我的这个身體,我的灵魂,我这思考,写作,行动的能力还根本没有发挥过。我从他人那兒吸收的生命还没有传输出去,我应有更多的时间把我的生命寄存在哪兒。我从空氣,水,阳光,从所有天然物质中,从我吃的穿的从书本等所有人为创造物中获得生命,建成了这个我。我渴望将我的生命存储下去,存储在我的创造物中。千百年後,一个有灵魂的人,会品味我的文字,陪我流泪,陪我震颤。他能感受我这个生命,知道我曾经存在于这个时间,这个地方。如今,我的生命却要被就此砍断。没人知道这个我,这个样子,挣扎过,爱过,梦想过,哭过,活过。这个我,由肉骨腹成,就要变成氣體,飘到空中,随风消散!

当我的身體被子弹洞穿的一瞬,我的灵魂会弹出身體吗?它能变成一只小鸟或飞蝶?--它必须变成什么!我如此强健的體魄,如此活跃的灵魂如何能就此消亡!他必须变成什么飞到我心系的人那兒,落在他们身边的树上,发出声音或挥动翅膀让他们知道那就是我!我必须从我的骨灰中升起,以鸟或蝴蝶或小蟲的形象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不会就此灰飞烟灭!我的生命得变成什么存活在这个世界上。至少它要变成一缕自行不散的氣,飞向空中,独立于雲尘之上。它能凝聚成各種形状,能降落在不同地方,能变成各種颜色,永不消散!

不,我的生命不能就此终结!我还未证明我活过!我必须逃脱!可我不会魔术,不能解开手上绳索,不能隐形,不能飞过那堵墙,飞过那屋顶。我象被关在笼子里等待屠宰的鸡。

时间终于到了。一辆军用卡车开过来,停在街南。卡车上跳下许多头带钢盔脚蹬皮靴的士兵。他们下来,在墙边列队,看齐,纷纷嚷嚷,喊叫声一片,很急很忙。一会一队士兵奔我而来,喊叫声奔我而来。

“把他捆起来,用刺刀把他捅死!”他们围过来,吼着,叫着,靴子在地上踫出卡卡声,一派混乱,叫嚷不断。“先把眼楮蒙上!”“站起来!”许多人在吼叫着发布命令。附近被拖过来的百姓发出声嘶力竭的惨叫:“饶命!饶命!──”──时间到了,準备好了?给这个世界说再见。準备好了?

我被拖了起来。我站不直,两腿绵软如泥。他们抓着我,我直往下坠。我口里发苦;舌头发硬,象是一根木头塞在口里,不能转动。“跪下!”有人踢着我的腿窝,我被踢到跪下。他们先蒙上我的眼。那蒙布勒进肉里。世界黑了。我的双手被反绑在背後,两个拇指被扣在一起。--要执行死刑的犯人就是这么绑的。这样也许更好,我看不到枪口。

枪托狠狠地戳在我胸口,腹部,砸在我背上 、 手上。“谁有刺刀?让我先把他的喉咙割断再枪毙他!”有人吼着,接着有人抓我的脖子,我拼命缩着我的脖子,结果是挨了幾拳,刀子並没有切入脖子。我想尖叫,狂吼,可别人已替我吼了,叫了。準备好,别怪我,父亲,玲玲,所有关心我的,我就要这样 开。你们决想不到我会就这样 开。他们会把我带向南墙,在那兒短距 枪毙我,他们会把我丢到野外他们备好的坑里, 把我埋了或把我烧成灰,没人知道这一切。

我突然想爆发我全部生命,打碎这个世界!--我为何遭此结局?这是我命中注定?天啦!我的天啦!

他们拖着我走过街道。然後我感到他们把我朝上拖,应该是拖上了卡车车厢。──他们要带我到个僻静的地方去近坑枪杀。一个士兵竭尽全力用枪托砸在我胸上,“枪毙便宜了你!”他吼着,充满仇恨。我感到胸骨被砸断了,里头的东西都挪了位置,痛得不能喘氣。我绷紧,头缩着,胸勾着,準备承受打击,可我只能绷紧部分身體,我不知他们会打到哪里。我確知我这身體马上就不再为我所有,马上就是一摊废物,对它的损害多少大小已没什么了,可我还是本能地护着它。我坐到卡车上,士兵两边夹住我,一人扣住我的一只手臂。在别的同赴刑场的人的尖利叫声中,我不再发声。命运早就被决定,此时求乞只是枉费精力。让整个身體,全部精神準备好,让身體和灵魂紧密相连去应对那最後时刻;哭叫只会把自己的生命在那一刻到来之前撕碎。

突然一声尖利的叫声传来,那尖叫声如猪被刀捅进喉管时发出的,“救命!”紧接着就没声了。那叫声让我发颤。那人定是被刀割了喉管。一个士兵问:“我们是现在干掉他还是等会?” 他们会把我们一个个地干掉,我等着轮到我。迟早已没多大关系。我已在他们推我跨过那道门时先期跨过了;子弹穿过我的身體时不再会有更多疼痛。

卡车开动了。一个士兵咬牙切齿地说:“要活埋你!活埋前我要用刀把你的脸皮剥下来!”--剥吧,我不在乎。

--他们是把我们拖到郊外人不知鬼不晓的地方,在那兒干掉我们然後就地埋掉。我感到卡车向左转了一下,又右转,又向左,然後直行,然後左右转了很多回,停下了。我被拖了下来,丢在地上。

嗵!啊哟!一声踢,一声惨叫。一个四川口音的咆哮着:“老子踢死你们这些反革命!”“反革命!”嗵!啊哟!“你们想推翻政府?”嗵!啊哟!“推翻共产黨?”嗵!啊哟!他一人一脚。他的脚力巨大,我感到靴尖插进我的背骨,疼痛直戳心窝,一脚踢过,我也忍不住一声啊哟,半天喘不出氣来。轮踢了一遍,然後他问我们为什么参加反革命。我说我是空军的。他一下来劲了,“叛徒!内奸!你长得壮!部队喂养你是为了让你参加反革命!啊?你是个好沙袋,让我练练!”嗵!嗵!嗵!我绷紧後背让他踢。每挨一脚,我都忍不住发出哼声。一会有人过来问我老家哪里的。我说我是红安的。那个踢我的家伙轻声说:“我是荆州的。”他再也不踢我了,马上拿别人当沙袋去了。

有个武汉口音的说:“够了!别踢了!”那家伙才停下。武汉人好像是个军官,他凑近我问我些问题。一会我听到他跟什么人在低声说话。我只听到“将军县”“大学生。” --他是在谈我。一会,他挨近我,小声问:“你怎么搞到这里来了?你有什么要求?” --看来他们一时半刻不会毙我。我说:“手上的绳子太紧,能不能松一点?” 他说:“我们正要换绳子。”一会就有人解下我背後的绳子,重新捆上,捆得松多了;我一动才知道我们是捆在一根长绳上。

--他们把我们丢在这里是什么意思?他们还没挖好坑?我还有逃生活命的機会!

“老乡,你红安哪里的?”突然有人用家乡话轻声问我。一问才知他是个新兵,距我们家只十里地!我看到了活命的希望!我忙用老家话说:“求你!你可以救我的命。你们部队有没有红安的在当大官?有就给他们传个信,说有个空军来的老乡在这里,让他设法救我。求你了!”他说:“老乡,我们部队有好多老乡当大官。我是个新兵,哪能去见他们?他们根本不让我见啊。”我忙说:“只要这个部队有个有权的老乡他就能救我!求你,我只有靠你了。明天早上他们就会枪毙我。你只跟他们说有个老乡被误抓了。只要个有权的当官的就行!”我知道部队的规矩。一个小兵可直捅到当司令的老乡家去跟他聊天。这小兵得機灵,胆大,能说会道。这个老乡却很胆小。我正跟他说着,有人吼了一声,“你跑这里来干吗?滚!”他一声没吭就慌忙逃走了,连个再见都没敢说。

希望又落空了。

远处传来嗵嗵的枪声,一会又沉寂下去。坐我旁边的在低声啜泣,他竭力不哭出声来,但那压抑的啜泣使其更觉悲哀。那个踢我的和那个对我和氣的军官都走了。很静。我们可能是坐在个走廊里,风很大。刚坐下时那冷风让我浑身烧痛好受了些,坐久了冷风就让我汗湿的衬衫和裤子冰凉。六月的夜风怎么这么凉?就好像坐在冰凉的河水里。冰冷的河水流过,冰冷渐渐切入肌肤,切入骨头,钻进心窝,它要刨走我内心深处的那一点余温。──这时,这座城市里的人们都开始熟睡。所有控制这军队,掌管屠杀的国家领导也都在距我不远的温暖柔软的床上酣睡。有的正做着美梦,口水从歪斜的嘴里流出来。此时,许多人相拥而眠,有的正在交配,新的生命正在制造中,我却在被捆绑在这兒着等死。--别胡思乱想,得聚集全部意志来堵住这步步深入的冰冷。我勾头缩背屈膝,把身體缩到最小,让那寒流只冲刷到最小部分。我一阵阵绷紧肌肉来抵抗寒冷。我盼着这寒冷的夜晚快些过去,可又想早晨晚些来到。──他们会在早上把我们拉出去干掉。

突然又有了混乱的嚷嚷声。我们被踢着站起来。我站不稳,脚麻木了不听使唤。最後时刻真的来到了。我们被踢打着,推搡着,被喝吼着,“走!走!”临死的恐惧使我害怕前移,而眼被蒙上我也不知如何动脚。他们戳打着我,喊叫着,“走!快点!快点!”我们被换上连着的铁链,从背後铐上。我不得不挪动。突然我被人猛推一下,脸撞在铁硬的墙上。嘴唇又被撞破了,血流出来,有些咸。蒙布错动了,从蒙布下方我看到血滴到血迹斑斑的破衬衣上。他们会把我们带到郊外,埋在野地里。我的血将归于黄土,这时流些又何妨?

我感到他们在把我们向上推。从蒙布缺口我看到我们正被 到一个带斗蓬的小货车的车斗里。我被踢倒趴在车厢冰冷的地上,有人趴在我身上,又有人趴在我身上的人身上。我们就像劈柴一样层层码起。一个屠夫坐到顶层,他的靴子靠着我的头。我脸上的蒙布挪位了,我看到一张跟我一样压在铁皮上歪扭发紫的脸。我的胸在变形。我的所有骨头都在变形。我不能喘氣,不能动弹。尖刀从四面八方刺向心窝。我用全力挡住,不让这些尖刀插入我的小腹,插入我的肺部,插入我的心窝。我拚死挣扎着呼吸。多吸一口氣是一口氣。--这是我生命的最後旅程。我们死定了,他们可以随意处置,他们决不会让我们再活着出去。我们被这样憋死和到那坟坑前枪毙都是死。可让自己能多活一会就是一会。──天哪,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我最後的旅程:堆在尸堆下面,顶上坐着我们的屠夫!

“听着,” 一个屠夫用钢盔敲打着我的头,“开车後要是哪个发出半点叫声,我立马把你掐死!听到没有?”没人应声。他咆哮着:“听到没有?”“听到了!”回应伴随着女人腔的哭声。我发不出声来。他一脚踢在我脸上,“听到没有?”我只得竭力发声:“嗯!”“大声点!”他用钢盔在我头上猛敲一下,那钢盔打出嗡嗡声,打得我头发木。我用全部力氣吼叫:“听到了!”

我的嘴紧压在铁硬的地上,血和地上的灰土混在一起。我闭上眼。身上压得越来越重,我的胸骨肯定全被压断了。我活不过这趟路。他们该有点人性,一枪打死我再往外运尸!

车子开动了,他们打开音响,歌声刺耳。他们要用这音响盖过我们可能发出的惨叫。车子正开过北京的街道,可以听到喇叭声。他们害怕我们发声 动行人。那歌声连绵不断,一曲接一曲。唱歌的充满激情。我的手被反捆在背後,粗硬的铁链将我们反锁在一起。我所有的痛苦一会就将结束。明天我们将在永恆的黑暗中。我不再可憐自己,不再想父亲,哥哥或玲玲。歌声从前厢浪过来,在黑暗中,在我们层层叠起的肉與肉的缝隙间如水流动。它肯定也漫溢在卡车开过的街道,有人会看看卡车,车道旁骑车的人们或许会跟着哼唱。他们谁也不会想到,在车厢里我们像被宰的猪层层叠叠码着。

二.号子

车停了,歌声也中止了。我身上的人开始挪动。他们踩着我。身上压的挪开後,我被拖得站了起来。好一会我站不住,过了一会我感到四肢还是我的,我有点 喜。我还能活动,我还活着!胸骨也没被压断!

我们被推打着,拖着向前,一片混乱。哭叫声,吼骂声混成一片。我们正被 到他们昨夜挖好的坑旁。他们会先枪毙我们再埋还是会像日本鬼子对付游击队一样把我们活埋?哪个死法好受些?天哪,有人得为我们报仇!可谁知道我们就这样被弄死?就是有人知道,他们找谁报仇?

我突然听到门打开的声音,我闻到地下坑道里发出的阴冷的潮霉。我听到各種声音的回音。我们可能被拉到个地下坑道。他们要在这里处理我们?他们把我们手上的大铁链换成绳索。我有些糊涂:这是哪兒?我被推坐在地上,地面坚硬,潮湿,冰凉。有人问我姓名,单位。然後我眼上的蒙布被解开了。好一会我什么也看不到。渐渐地我看到我在一个四面铁栏的笼子里,坐在小桌前黑幽幽的人在记录什么,许多黑幽幽的人站在旁边。有个黑幽幽的人上来把我手上的绳子解开了。有人命令我把衣服脱光。这是间地下室,这里的人全像鬼。这是个秘密监狱?墙壁黑幽幽的,顶板黑幽幽的。他们要干吗?

“起来,跑!”一个黑幽幽的人狂吼一声,对我挥舞着根黑棒。我的衣服鞋子都被丢在我懷里。我站起来抱起衣服鞋子,不知往哪兒跑。铁门打开了,对着一个阴森黑暗的长廊。我浑身发抖,牙齿打架。 我只得往那长廊里跑。“快!快!快!”我跑到走廊尽头,墙上有扇门打开了,一个黑衣人守在门边,我一跑近,他就抓住我的肩膀,在我背上猛击一拳,吼一声:“进去!”

我被推进一间屋子里,背後的门关上了。

我抱着衣服鞋子,看着这间屋子,好一会才明白我是被收监了。许多眼楮如灯泡对着我,那灯泡都镶在一付付鬼脸上。他们盯着我的目光让我害怕,象是饿虎正打量着丢进笼子来的一只怪兽。我不知所措。他们也像被我吓呆了,都只盯着我,好半天没人吭声。

“把衣服放下!”好一会有人憋足氣对我下达命令。我看着他,这家伙眼楮发亮,胡子连鬓,有点胖。我把衣服放下。这是个号子,看来一时半刻我不会被处死,我得跟别的罪犯呆一阵。

“站直了!”我立正。罪犯常常欺生,我得打好地盘。“向後转,转!” 最好是先听他吆喝,他吆喝必是有点权力,先别跟他计较以惹麻烦。我转了一圈,转过来,堆上笑。

“你哪来这一身肌肉!”他好像乐了,可马上又变换了腔调:“招了:你为什么进来?” 他死盯着我。

打码头的機会来了。“我是当兵的。这是个误会。我进了戒严区,身份证上没盖钢印。他们没权关我审我。我要是犯了法得由军事法庭处理。”

“你是解放军?”大胡子眼瞪大了,环顾四周,许多人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多脸上都有了笑意,大胡子也笑了。“难怪!从现在起,你得听我指挥,按监规办事,不然你就日子难过。我叫大胡子,以後就叫我大胡子。明白了?”

我双手抱拳,对着大家行了个武行僧的大礼,“各位,以後请多多关照。”

“你哪来那么多废话!少废话!听我的:把衣服穿上!”大胡子恼怒地喝叫。

我突然感到一股火从心底直冲头顶。操你妈!你以为你是谁!你再敢跟老子吆喝老子扭断你的脖子!我盯着大胡子,大胡子也瞪着我。我半天没动。算了,别跟他计较。他们那么打你你还手了吗?忍了吧。这是监狱。他可能是监狱里安插在这里管我们的。我挤出傻笑,然後哈腰捡起衣服穿起来。

大胡子靠墙坐下。紧挨着他的有四个,一边两个,像是一伙的。

我穿好衣服,大胡子又下达命令:“把监规大声读一遍!”墙上贴着“拘留所守则。”那“守则”说的是要服从管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不能散布谣言,制造是非,要揭露他人罪行,要向监管上级及时反映违反监规动向等等。

我读完,大胡子给我介绍了那靠墙的四个。一个是指导员。指导员曾在陆军当过连指导员,三十五岁左右。他面貌和善,老成持重,有竭力维护尊严的样子。他好像是这个号子里的主人。他说他是因经济问题进来的。挨着他的是小白脸。他的脸確实很白,非常清秀漂亮。他来自四川。他说他是因为给工萬卖高音喇叭不给工萬钱进来的。另外一个叫眼镜,一个瘦高的戴眼镜的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他是个售货员,因为把收的钱装了自己荷包进来的。大胡子眨巴着亮晶晶的眼楮,像是有些得意:“我偷自行车。小事。我靠偷车过日子。他们休想搞清我到底偷了多少车。我不承认,他们拿我没治。”他轻松玩笑的坦白让我有些迷糊。他说:“记住了,我们这里只叫绰号,不叫真名。你就叫‘解放军’”墙的另一边还有十幾个人,他们没有绰号。一个躺在地上,他的背伤了,坐不了。大胡子说他们都是政治犯。

大胡子说:“不许谈政治。一切行动听我的,叫你睡你就躺下;叫你起来,你就站直了。有一个马桶,只许拉尿,谁也不许在这里拉屎。人人早上都得去外头的大茅坑。要是在这屋里拉屎,拉自己裤裆里,用裤子打包。”说完,他叫我坐到政治犯那别。

大家都坐在 地半尺的木头板上。那木头板盖住四分之三地面,另四分之一是水泥的。在木板边的水泥地上放着一排鞋子。木板上红线画出十二个铺位,一边六个。幾张薄被叠得齐齐整整放在屋角木板上,毛巾都摊在木板靠墙处。在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一个铁栏桿挡着的小窗洞。那个小窗洞是唯一的进氣口。也许那小窗洞可容我钻过去,当然得先去掉那幾根铁栏桿。我可沿墙爬到小窗上,可那铁栏桿我扳得断吗?那外面是不是有人把守?

从被抓到现在,我没尿过。我的尿道没壞吧?我忙到马桶边去试试。只滴下黑黑的幾滴,像是尿火,有股灼痛。尿完,我在靠墙的地方坐下来。我得想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了这里,我如何才能转危为安?

我被关在铁笼里。他们随时都会把我拎出去宰了。这是个直通地狱的过道。但奇迹还会发生。现在关键是得在这里站稳脚跟,不被欺负,也不跟任何人打斗。

我坐下来不一会,有人敲门。大胡子和指导员忙站到门边。门贴地的地方有个洞。塑料碗,一桶汤和一大堆窝头从那洞里递了进来。大胡子负责接收分发。每人一碗茶色的汤和两个窝头。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窝头。那窝头黄灰色,像个大竹笋。我咬了一口,糙硬如沙,我嚼了很久,没法下咽,只得把它吐了。我把窝头还给大胡子。指导员说:“就这。一天两餐。不吃会饿的。试着嚼,慢慢来。” 我一点也不饿。我尝了尝那汤,有点咸味,便喝了一碗。

晚餐我也只喝咸水汤,夜里就睡在那木板上。我们十幾个人挤在六个人的位置上,只能侧身睡。我肩膀太宽,压着一只膀子侧身无从入睡。一早,刚要入睡时大胡子就叫起来:“拉屎?每个人都得去!不然就拉自己裤裆里!”他踢醒还睡着的。有人醒了,说没有拉的,大胡子喝问:“要是在这屋里拉,我要你吃了!”

我只想到号子外去看看,也跟着跑出去。茅坑在走廊尽头的左边。在茅坑门口坐着一穿湿黑衣脸白得像鬼样的人。茅坑里地是黑的,墙是黑的,顶板是黑的。地上有六个条形坑。要走运就会抢到一个坑,可二十来人,总得有人共坑。共坑不能屁股对屁股,那茅坑只两尺来长,只得先到的就蹲前面,後到的蹲後面。谁都不能等。只有十分钟。地面潮湿滑脚,茅坑里臭氣燻人。我刚蹲下,那个幽灵样的守门人就站起来喝叫:“五分钟,三分钟,起来!起来,走!走!”他挥舞着黑棍。那个 我们进来的也冲进来,踢还蹲着的人的屁股,“起来!孵蛋啦?走!走!”那些还没拉完的只得提了裤子往外跑。在走廊里有许多看守,每个人都挥舞着黑棍,谁落在後面他们就抽,“快!快跑!快跑!”在号子门口,一个看守守在门边,把跑近的一个个 进号子里;前面号子里的都已等在他们号子门口,等着冲向茅坑。

连着两天我什么都没吃,只喝汤,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饿。有时想拉,可每次蹲到那茅坑上却拉不出来。我习惯了独自一人悠闲地蹲在那兒,一蹲蹲半个小时,常常蹲在茅坑上看书看报。那茅坑里却到处都是人,前面人的屎氣如白烟腾起直冲鼻孔,後面人的尿溅到屁股上,臭氣直往脑里钻。没法拉。

第三天早上,我刚蹲下去,那人就叫起来,“走!走!”我正要站起来,突然黑了天,什么也看不到,声音也突然没有了, 我跌在地上。我要死了?可我还清醒,我忙趴在地上,闭着眼,不敢动。慢慢地,我感到有一缕清水流过我脑中。好一会後,我睁开眼,又看到东西了!我站了起来,提起裤子跟着往回奔!

回到号子不久,小腹绞痛起来。我要拉了,我没法坚持。我对大胡子说:“我要拉,要用下那个。”如果大胡子不许我用那便坑,我非打得他认爷不可;如果他那帮人谁敢出来帮他,我就连他们一起打,天塌下来再说。

大胡子盯着我看看,又望望指导员,“你看呢?” 指导员说:“这是头一回。早上他去了大茅坑。下不为例。” 大胡子马上高声宣布:“快拉!你是解放军。你去了茅坑。我们今天就破例一回。下不为例!”我很感激,忙蹲到便坑上。满屋的人就都捂上鼻子。

拉完後我感到饿了。我开始嚼那窝头。我居然嚼下去半个窝头!接下来的一餐我吃下一个窝头,再下餐我能吃两个窝头,然後两个都不够了。大胡子立了规矩,每餐发饭前他都重復:“人人都得一是一二是二,不然我就饿死你。吃不了两个就上交,不许私藏。要是两个不够就举手,我们按需分配,决不让你挨饿!”每人就两个,很多人吃不完,那吃不完的就都归大胡子和他们那帮人。每次按需分完後大胡子都会高声问:“有没有不够的?”喊完他就伸着脖子探找。从没人举过手。

每周吃两次馒头。还是一人两个。我吃罢两个馒头还饿,看别人慢嚼细咽我难抑口水。我举起手,“我还要一个。”大胡子没听到。坐我旁边的代我叫:“解放军还要!”大胡子大声喝问:“谁还要?”听口氣我便想作罢,为多吃个馒头打一架不值。坐我旁边的抬高声音:“解放军!”大胡子坐在靠门,我在人堆中。他喊叫:“谁?站起来!”没退路,我只得站起来,“我。”他亮玉玉的眼望着我,“是你呀。我说哪个能吃三个!”他举起一个馒头,“递给解放军!按规矩办,吃多少拿多少,保证不亏你!”坐我旁边的都有些得意,仿佛與我共同获 。我刚拿到馒头,眼镜也举起手,“我也还要一个!”眼镜还在啃第二个。大胡子高声宣布,“给眼镜一个!”

饭後,大胡子满脸怪笑,凑到眼镜身边,叫眼镜给他点地。眼镜挪了挪。大胡子坐在眼镜身边,开始在眼镜身上摸索。“这是什么?”他突然发出一声怒吼,一耳光抽在眼镜脸上,眼镜的眼镜打飞了。眼镜嚎哭起来。 “操你妈!你想糊弄我?你什么东西?你要三个!拿出来,给老子吃下去!”他摸出那个馒头,戳着眼镜的嘴,左右开弓,猛抽着眼镜。眼镜扭头躲避,大声嗥叫。大胡子边打边吼,“吃呀!吃下去!你这个婊子养的!你想玩老子?吃!吃!吃!”大家呆呆望着,没人吭声。只有大胡子的怒吼和眼镜的哭嚎。眼镜边哭边求饶。大胡子並不饶他,站起来狠命地踢他。眼镜缩作一团,任他踢。

我 呆了。眼镜怎么不还手?他怕什么?这是他们内斗,我也不便出面。大胡子踢了好一氣指导员才起来制止。大胡子还骂个不住。指导员对眼镜说:“这是你的不是了。吃多少拿多少。”眼镜嘤嘤啜泣,哭得像个小姑娘。

当夜,眼镜就被 到我们这边来挤着了。只能躺在地板上的老马睡到他的位置上。老马有些胖大,他说他参加过对越自卫还击,还立了二等功。他进来是因为对戒严部队砸石头。他被打的很惨。肋骨被打断好幾根,内脏也壞了。血水从口里鼻里不断流出来。他的饭是单独送的。

人越来越多,有的来了幾天就走了,可进来的比出去的多。有时屋里有三十多人。而一般犯罪佔了一半铺位,所有其它人都得在仅够六个人躺的位置上挤。很多时候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很多人都得站着,更不用说睡下了。夜里为解决睡觉问题,只得让更多的人站着值班。每夜号子里都轮流值班,犯人看管犯人。值班由大胡子安排。每班两个小时,从晚上九点到第二天七点。每班由他们中的一人领班。领班可以坐下,别的就都只能站在水泥地上。水泥地上可站十来人。人多了就让更多的人值班,这样就解决了睡位不够的问题。

一天夜里我跟大胡子同班,十点到十二点。他干坐了一会,就从木板底下摸出一个布包。他打开布包,拿出一个馒头,掰下一片,正要往嘴里塞,抬头看到我。他便勾指头叫我过去。我过去,他叫我坐下,然後把馒头一分为二,递给我一半。我摇头不接。我羞于在人背後偷吃──其实是当着人偷吃--那么多同班的在看着我们。他满脸微笑,用馒头踫我的手。我很感欣慰--他只邀请我與他共享这美味佳肴。我很饿,可我说:“多谢。我不饿。”“真不饿?”我点头。他笑了,这才开始吃。他把馒头撕成一片片往嘴里塞。有些碎末掉在他腿上,他从黑毛上捡起那碎末,把嘴张得老大,伸出红红的舌头来接着,然後合嘴开嚼。脸上的肉便鼓动起来。

刚值完班躺下,门开了。有人叫:“蔡铮出来!” 大胡子说:“提审!”我感到突然被吊了起来。我以为他们会放过我。不提审即意味着没问题,只等着出去,要是他们老审你,那就大事不好。我刚进来时已经审了一遍。

我开始哆嗦。我忙忙找衣服。我的上衣刚洗了。大胡子递给我小白脸的西装。我光背穿上西装和条短裤,慌忙跟着那人往外走。出第一道门时他们给我戴上铐子。然後过了幾道门,到了一间小屋子。那里已有四个人等着我。一个穿武警服,是个中校。他脸如生铁,脸上有很多疙瘩,像铁皮上钉的钉子。一个面目和善的中年人拿着笔坐在中校旁。一个满脸黑肉又矮又胖的坐在屋角,手上拿根大棒。他脸上的肉多得打架,一双小老鼠眼在黑肉中翻动。他上着黑短袖衫,手臂粗壮,肉爆出来。他是那種典型的五短身材:身子短,手短,脚短,脖子短,还有就是那话兒短。还有一个穿白衬衣的站在武警中校後边。

他们叫我坐到靠墙的凳子上,刺眼的灯都对準我。那个和善的拿笔的说:“坦白交待。我们都知道你干了些什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他指着那个武警说:“他是国家安全局的,来问你些问题。準备好没有?”

这些天他们已经详细调查过我干了些什么。他们可能还有录像。我在街上做了些什么他们全知道了。他们可能到北大去过,也到我部队去过。他们知道我以空军战士名义给戒严部队写的公开信吗?如果他们知道,我不坦白,那就更被动了。天哪,要是他们知道那事,我就彻底完了!我可以告诉他们一切,但绝不能提那封信!

我点头,全身绷紧了。

“你怎么被逮住的?”

我说我是去 火车回家路上,因为身份证上没钢印,又对戒严部队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才被逮的。

“这么简单?”国安局冷讽着问,“按你的意思这全是个误会?”

我说:“主要是误会。”

“我看你不老实!”他突然大吼,“给他点颜色!” 那团黑肉咆哮一声,跳过来挥舞木棒猛击我的後颈。白衬衣冲过来,拿根电警棍就往我脸上戳。我抬起手,扭头来躲。可那黑棍还是踫到我脸上。一个炸弹在脸上爆炸了,我大叫一声站起来躲那电警棍。国安局和黑胖子撲过来一齐把我按在凳子上,我死命叫着,“别──别──我说!我不敢撒谎!”

他们突然住手了。我的魂吓掉了,我浑身剧烈哆嗦。

“你还敢不敢撒谎?”国安局问。

“不敢,不敢!”

“你必须合作!不然我要你成植物人!你是个反革命!你想不想活着出去?怕不怕脑子失灵?”

我点头。我知道他们什么都能干。脑子壞了比死还糟。

国安局递给我一支烟,“你是个聪明人。你得跟我们合作。吸口烟,好好想想。”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烟。我浑身抖得厉害。书记给我点着了烟,我没吸。

“休息一下,好好想想。从你到北京的第一分钟说起,你干了哪些事。你休想骗我!我干这行二十年了!你以为你骗得了我?”他把灯调得对準我的眼楮。那灯光刺眼。

好一会後,书记说:“準备好了?” 我点头。

“你不会再耍花招吧?”国安局又问。

“不会。” 我精疲力尽了,我被烧干了,我残废了。我羨慕电影里的共产黨。他们能忍受烙铁烙,夹指头。我不能。我怕电警棍。只为现在不被废掉,我得什么都说。明天要杀要剐是明天的事。

“这才明智。告诉我,你属于哪个军自联?”

这个蠢问题哪冒出来的?他想让我钻套子?

我说:“我没听说过这类组织。”

“你们部队有没有军自联?”

“没听说过。”

“撒谎!”国安局大喊一声,“给他提个醒!”那一摊黑肉如旋风窜过来,对着我的脖子就是一棒。我恼怒地大叫:“我没撒谎!我没听说过军自联!”

国安局挥挥手,那摊黑肉又滚到一边抱着棒子坐着。

“你杀了幾个军人?”

“我从没看到过军人被杀,我也从没动过手打过军人。”

“别给我撒谎。我们有录像,承认了省麻烦,等查出了我们就剥你的皮!”国安局说。

“你不信可以看录像嘛。”

“我们会看的。好,现在告诉我们从你到北京的那一刻到被逮捕,你到哪里去过,坐的哪趟车,你住哪兒,见了谁,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不能错过一分钟。我们知道你干的一切。休想撒半点谎!不然我们就废了你,让你生不如死!重復一遍我说的!”

“告诉我们从到北京的那一刻到被逮你干了些什么,每一分钟,不能撒半个谎,不然我们废了你。”

“用你自己的话说!”

“告诉你我到北京後的每时每刻的一举一动,半点不漏。”

国安局走过来,抓住我的下巴,他的爪子扣进我的牙,他字字钉钉地说:“看着我的眼楮。”他拨起我的脸,让我看他的眼。他有双象瘟猪般的眼楮。“你撒谎就等于自杀!我马上把你的脑子废了。明白吗?”

我只能嗯嗯。

“好吧,开始。”他松了我,坐回去。

我突然浑身冒汗。我得理理。哪些当说,哪些不当说。我做的哪些事会让我脱不了身?我说了这,他们会追问那。他们会顺藤摸瓜。他们会用我说的来判我死刑。我得解释那传单是怎么进到我背包里的。说是北大学生给的,可我不能说出他们的名字,不然那学生就会倒霉。我得说那自行车是怎么来的;他们可能有录像,所以我得告诉他们我在北大门口高举床板摇晃的事,反正我没踫过任何人 …….

我开始述说我这幾天的经历。

当我说到六月五号早上我在木樨地看到坦克被烧时,国安局问:“你烧了幾辆?”

“我根本就没靠近。我怕汽油味和烟味。”我说的是实话。我感到庆幸:我没烧坦克。那时我真想去烧它幾辆。烧它幾辆坦克才解心头之氣,才算为保卫百姓做了点实事!我看到有人在旁观者的欢呼声中举着火把,钻到坦克底下,点着火,钻出来,站到坦克顶上欢呼,被围观的人鼓掌,多么英雄!我没去,只是因为我怕闻坦克被点燃後喷出来的烟臭。怕油臭烟臭是唯一阻止我去点坦克的原因。

“撒谎!”国安局大吼一声,“把电警棍拿来!”像通了电,那黑肉又跳起来。我也跟着大声抗议:“你可查看录像!要是我烧了车枪毙我好了!”

国安局挥挥手,黑肉又退回去了。“我们会看录像。你知道撒谎会有什么结果。继续讲!”

我被蒙上了双眼。他猛推着我向前快走。我必须快走,我不知下一步会踏到哪里。前面可能会是丌丈悬崖,我一步就会要了我的命,而另一步又可能踏在一个满是小鸟的窝里,毁灭无辜的生命。他们推着我,鞭打着我,踢着我,不让我掂量言辞。我必须说些殃及他人的些什么或殃及自己的些什么。我竭力避免那样,可我要踏脚,不然我会摔倒;我不知哪兒是鸟窝哪兒是悬崖。我得小心不说出牵涉到他人的事。可我被吊的时间太长了,我太累了,我无法细心选择。我往外吐着,吐着,有时竟沉浸在对经历的叙述中。我只想让他们知道我所见所为的一切。我所见所为的一切此时压迫着我的神经要奔跑出来,呈现在他们面前,这样才让我感到松快。我筋疲力尽,无力去选择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我的神志被摧毁了,我无力思考。我放弃了思考。到最後,我连在部队给政委信箱塞传单的事也说了出来。

他们对我的坦白很满意。审问结束後都快五点了。他们叫我在笔录上签字。我完全瘫痪了。我只想他们快点放我走。“签字前你得念念。”书记把一大叠纸塞到我手里。我眼不能聚光。我没有精力去关心我的未来,我没有未来。我叫他把笔给我。“有记错的没有?你得看啊,有误就吱声。”书记叮嘱。我只假翻了一下,“没错。”我签了字。

回到号子里,难友们正在酣睡。我在一个大学生身边躺下,浑身剧烈哆嗦,牙齿打颤。我全身被烤干了。我紧紧抓住那个学生的双臂,他醒了。我说:“我完了!”他抓住我的双臂,“你说了什么?”“我受不了!我受不了!”我给戒严部队写信的事在我脑子里越长越大,越来越重,像个巨大的石头,我承受不住它的重压。下回我要把它抛出去,以免受这重压。“你跟他们说了什么?你杀了当兵的?”我摇头,“你烧了车?”我摇头。“那就没什么怕的。别怕!再也别承认什么,死不承认!睡吧,别担心,没事的。”“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他说:“要是你都受不了,那谁还受得了?”他笑了,“睡吧,别担心。”

是啊,我没说什么要命的。我害怕是因为我控制不了自己,我要向他们坦白我写了封“告戒严部队书”的事。那事扯出来就大了,可我什么都说了,这事我没跟他们说呀。

我平静不下来。我是强人,大学生们都围在我身边,从我这里找安慰。我不强,一下电击就把我催垮了。我忽然想起杨秀清,他被俘後写了坦白书。历史书上说:他成了可耻的叛徒。他是在铁笼子里写的。那时他已不再是他自己。他已越过了生死之界。他将述说他人要他述说的一切,那于他也许是个解脱。

好像土匪绑架了我,要我交出一切,我却拒绝交出钻石,那才是他们真正要的。那钻石在我脑里越长越大,它挣扎着要蹦出来。吐出它,我心里就松快了,没什么藏掖的,他们就不会再来压榨我。我只等着他们再提审我。再提审我我就把这事吐出去以求解脱。

三.政治犯

他们把人像 羊一样 进来。每过一会,门就开了,幾个人像鸭子般丢了进来。一个学生进来是因为他在宿舍楼前喊了声“打倒李鹏!” 一个是捡了个催泪弹藏家里了。他老娘也同时被抓被打,他看不过眼就跟当兵的理论,当兵的把他打烂了。他脸上见不到眼,见不到嘴,见不到鼻子,全是鼓起吊着的乌紫肉泡泡。我不知他怎么还能喘氣,发声,进食。他喘氣时发出啸声,像强风吹过窟窿。他言语不清,却还大骂不止,“这些牲口!都不是人养的!” 一个瘸腿的黑瘦汉子,一只残废的手勾在胸前,身子歪向一边,根本站不直,只能像摇船样一摇一摇地向前挪动。他进来是因为帮忙推军车。“你怎么推?”大胡子哈哈笑,歪着身子,一只脚勾着,像只断腿的鸡,向前拱着身子,拱了幾下,歪在地上,“你就这样推军车?”他学瘸子推车的样子很滑稽,许多人哄笑起来,那个瘸子自己也笑了。一个北京理工大数学系的研究生正 去新单位报到,他给站在路边的戒严军人做了个鬼脸。他们马上揪住他,打了一顿,把他抓起来了。他不断地摇头自责,“我真傻。我的工作怕保不住了。报到期限是七一。但願他们延长报到日期。我真犯昏!”

一天一个小孩被丢进来,他光身进来,满脸恐怖疑惑。“你怎么进来的?”大胡子抓起他的短裤让他没什么遮羞。他蹲到地下让人看不到他的小鸡鸡,可他那又白又嫩的屁股翘了起来。大胡子哈腰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拍出一声尖叫,像杀了他一刀。大胡子命令,“站直了!”他站了起来,满眼恐怖,双手紧护着小鸡鸡,好像防人抓走它。“手举起来,立正!”听到这命令,他满眼 恐,环顾四周,好像要找人救命或问人该怎么办。没人吭声。他突然哭了起来,把手慢慢举起来。许多人都笑起来。他的下鸡鸡缩得像个小肉丁,那地方平平白白没一根毛。大胡子也偷偷笑了。他把衣服扔下,又命令,“不许哭!”小孩就一声不发了。

“你怎么进来的?”大胡子语氣温和下来。小孩说他是天安门敢死队的。“你是敢死队的?”大胡子掐了一下他肚子上的白肉,小家伙又发出挨刀般的尖叫。“这点痛都怕,还当敢死队员?”大家又都笑了。

大胡子细细盘问,一会小孩就说了他的来历:他还在上初中,是背着父母打山东来的。他一来就到天安门加入了敢死队,得了一百块钱。他只十五岁。

指导员叹了口氣,叫他挨他坐下。“别怕,不会枪毙的。”大胡子问:“饿不?”他连连点头。大胡子说:“你这么多肉,要饿饿减肥。”可他还是从床板下拖出那布包,摸出一个窝头递过去。小孩接了,疑惑地盯着窝头,一脸哭像。他也许以为大胡子拿这东西耍他。大胡子大声说:“吃!没毒!”小孩这才慢慢把窝头放到嘴边,开始咬了一点点,嚼起来。咬了幾下後,他就快嚼起来,两手紧抓着那窝头,像是防人抢去。大胡子说,“他真是俄了。”指导员也满眼憐悯。小孩很快吃完窝头,吃完他就在地板上找掉下来的渣渣。他用指头沾起渣渣,抬头看了看大家,犹豫了一会才把渣渣按到嘴里。“还饿?”指导员问。小孩连忙点头,一边舔着嘴唇。“没有了。等开饭再吃。” 他便在指导员旁边躺下,眼睁得大大的。转眼功夫,眼就合上了,打起鼾来。

有一个军人模样的让我们迷惑不解。他被丢进来时手和脚被个丁字形的大铁链连锁着。他穿着白衬衣和黄军裤,看衣着他是个当兵的。他很壮实,皮肤红黑。左脚膝盖以下肿得老大。膝盖下三寸地方有一个小窟窿,血从那红黑的窟窿里渗出来。他被丢在水泥地上歪倒着,他就那样歪倒着一动不动。我们把他拖到靠墙坐直,他一会就又歪向一边,溜倒在水泥地上。他的眼眯缝着,一眨不眨。那眼神让人害怕。他是不是个精神病人?只有疯子才有那样的眼神。有时好像他也试图把眼睁大一点,可他睁不开。血水从他口里流出来,直流到地上,他也不吸吸。

大胡子问,“你怎么进来的?”

那人没半点反应。大胡子吼叫:“说,怎么进来的?”那人要么是蔑视,要么是太累无力应声,反正没半点反应。大胡子踢了他一脚。那人一动没动,眼还是那么半闭着,没有半点反应。大胡子抬起脚还要踢,可他突然停住,“是个白痴。”

大胡子过来问我:“解放军, 你看他是不是个当兵的?” 这人的头发平短,那是典型的军人发型。他的白衬衫是纯棉的,但一年前我们已经不发纯棉衬衣。我们是空军,陆军我不得而知。他的黄裤子是军裤无疑。他肌肉发达。从衣着和样子看他是军人。但百姓也穿军衣。鞋帽腰带很关键。他赤脚没帽。我们的腰带都是特制,上有番号,但腰带都被没收了。他也可能是个农民,他的肤色显示他来自西北。农民不会来北京革命,这么看他该是个当兵的。如果他是个当兵的,他应该很有文化,可他的样子就像个白痴。他那白痴样是被打的结果还是他意志坚强,特能自控的结果?

我没法確定他是否军人。大胡子很光火,对那人大叫:“你不说我们就饿死你!”我看着那人。他眼里仿佛有股轻蔑,回应只是更多的口水流出来。大胡子又抬起脚要踢他,可那脚没踢下去。那红肉翻转的伤口和血水肯定也吓住了大胡子。

大胡子又问我他脚上的伤是否枪伤。我没法判断。那个窟窿可能是子弹打的, 也可能是刺刀捅的。挨近了看它更像子弹穿的。我奇怪他们为何不做包扎?他们怎么能让那伤口敞着?未必他们觉得他马上要被枪毙,没必要费那个手脚?或者他们要给他取出子弹,包扎会使手术更难?

我想既然到了这里,他必定还有神智。我太想知道他是怎么回事。我相信我能赢得他的信任。我也是个当兵的,他也许会信任我而告诉我他的秘密。饭来时我主动去喂他。我替他难过。他很可能跟我一样只是个老实军人。他太直太爱逞英雄。他们弄残了他的脑子,他没知觉意识。我想喂他,我一人没法弄。他得坐直。我叫人帮忙。我们把他扶起靠墙坐着。我用勺子把那咸汤往他口里送。我叫他张嘴。他不张。我看着他。他眼里的光很怪,像死人的,没有半点活人氣--这就是国安局说的“植物人”?我不敢看他的眼。我只求他张嘴,他没反应。我把勺子塞到他嘴唇里,他的牙齿挡住了去路。我说:“朋友,吃点东西。你要吃东西。” 没有反应。他看到了我吗?他没动嘴,也许他控制不了自己,不能让嘴张开?还是他根本就没听到我,没看到我?也可能他对大家失去信任。我说:“你也是当兵的?陆军的?我也是当兵的,空军。”他好像根本没听到我说话。他脸上仿佛流露出一股轻蔑,那轻蔑样很傻氣,让人觉得他是个精神病或白痴。我没法喂进什么,东西都流出来了。小林,诗人郭小林的兒子代我来喂,搞了半天,他也没法让他开口。

他脚上那窟窿上下越肿越大。整个脚变紫变黑。他的那只脚恐怕是丢了,他的命也可能因那个窟窿完蛋。我叫大胡子通知监方治他的脚--大胡子常去跟看守谈话,他可以反映问题。可一直没人管他。

一天看守送人进来,大胡子问这个家伙犯了什么事,看守在他头上敲了一下,“不当问的不问!”大胡子做了个鬼脸。那个神秘犯人呆了三天。三天里他滴水未进,也一声未吭。谁也不知他是谁,犯的什么事,他被带到了哪里。

大胡子说凡是戴三角大铁链的都是死刑犯和好动手的。

隔天又进来一个带三角大铁链的。他哈腰齐腹才能走动,这使他走路像个大猩猩。这人精瘦,枣红脸,站直了恐怕不只一米八。一进来大胡子就问:“犯啥进来的?” 那人对答如流。

“烧公车。”

“幾辆?”

“两辆。”

“有科吗?”

“有。”

“幾年?”

“三年。”

“干吗啦?”

“偷。”

“哪来的?”

“沈阳。”

“成家了?”

“ 了?”

“干啥的?”

“没活干。”

“怎么被逮了?”

“大早上我去烧车,当兵的就躲在车里。”

“多大了?”

“三十五。”

“完了。你活到头了。”

指导员也说:“你到头了。戴上这链子就是要枪毙。”

大胡子说:“就要砰砰了!”他把右手做成手枪,指着自己的太阳穴,扣动扳機,“啊--”大叫一声,仰倒在地。他的表演很逗,大家都笑,那人也咧嘴笑,露出白牙和乌牙龈。

一会饭来了,烧车的两膝並在一起,用两手将窝头固定在膝顶,然後低头去啃。他扭动头,从上,从左,从右,从各个可能的角度多快好省地啃那窝头。他吃时没掉半点渣。他吃得飞快,嚼得响亮,像是参加快吃比赛,眨眼就吃完。大胡子问:“谁还要?”“我!”他抢着叫。大胡子说:“操你大爷,要死的人,撑那么多干嘛!”他咧嘴笑笑。大胡子递给他一个窝头。他接过来又飞快地啃起来。

他没法喝汤,他没法把汤碗平放在膝上。我帮他扶着碗。他把嘴埋到汤里,快速喝起来,喝得咕咕发响。

他叫王连举。王连举是“红灯记”中的叛徒。我们只叫他“烧车的”。

一天进来一个白痴。他一进来就蹲在门边地上, 恐地看着我们。他紧抱着自己的衣服,一动不动。他满头满脸满身都脏污至極,像是刚从垃圾桶里或煤坑里趴出来的。他浑身发出燻人的臭氣。他一进来很多人就都捂上鼻子。他可能是个讨饭的。黄得发绿的鼻滴双双流下来。他的头歪向一边,嘴半开着,可以看到要掉出来的舌头。一双 恐的眼就那样 恐地张着,眼珠一动不动,眼楮也一眨不眨--好像他不会眨眼,很显然是个痴呆。他又瘦又矮。看起来二十出头。

“过来!”大胡子吼着。他不动,只是慢慢地扭了扭头。“穿上衣服!” 他还是没动。大胡子跳过去,一脚踢在他屁股上。他还是没动,只是慢慢地扭头望上,满眼 恐。“白痴,你犯啥事了?”没有回应。“哪兒的?” 终于白痴发话了,一字一顿,“刘, 莊。”大家一阵哄笑。“刘莊在哪?”“不知道。”“你多大?”“不知道。”鼻滴流下来,他也不擦擦,还紧抱着他的衣服,像是怕人抢去。“干啥的?”“做鞋的。”小林笑起来,“我们同行。我也是做鞋(作协)的。”我们都忍不住笑。

白痴刚蹲在地上套上裤子,就发出一声屁响。他脸扭成一团。“巴,拉巴。”他傻呆呆地嘟哝着。“拉裤裆里!这是规矩!”大胡子吼着。他可憐巴巴地仰望着。“没长耳朵?拉裤裆里!这屋里不许拉屎!”白痴蹲下,褪掉裤子,露出屁股。大胡子慌忙大叫:“穿上裤子,拉裤裆里!”他只好提起裤子,蹲下。我刚想说话,只听噗的一声!所有人都蒙上嘴鼻。拉完,他还蹲在那兒不动,像要孵蛋。大胡子吼着,“把裤子脱下来洗洗!”指导员连连摇头,“这样的人也往里抓?”白痴挪到便坑边,脱下裤子去洗。洗完指导员让他坐到他右边,对他特别照顾。我们都叫他白痴。

他確实是个白痴。他的头总是歪着。他只能发一两个简单字音,说话就像两三岁小孩。後来指导员从看守那兒打听到他们不管怎么打他,他都说不出他的家庭住址,他根本不知道。他的哭腔,他的一举一动,他不断流出来的浓鼻滴都表明他是个白痴。他老不知如何是好。拿到窝头他只呆看着。指导员说,“吃。”他咧嘴一笑,才开咬。大胡子一对他吆喝,他就尖声号哭,全身缩作一团,眼泪直淌,口水和鼻滴齐流。他自哭自个的,哭得像个小娃娃,根本不管还有旁人。他一哭,指导员就来安慰他,好一会他才慢慢止住哭。白痴只被提审了一回就再也没人来找他。指导员叫他等着回家。

每天晚上我们有两个小时的娱乐时间。号子里有一副撲克牌和一副象棋。娱乐时间一到,大胡子就高声宣布:“娱乐时间到了。打撲克的举手!”打撲克是最好的娱乐。大家都想参加。我想忘却焦虑,便决定下象棋。“谁想下棋?”只有白痴没人要。他拿起象棋,坐在地板上朝我磨过来,黄鼻滴吊得老长。见他要跟我下棋,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下象棋要脑子,跟他下不太掉價!见他挪过来,我就说我不想下了。他死盯着我。他的目光让我害怕--目光里充满愤怒!他爬过来,紧捏着我的胳膊,用棋盘盒子戳着我,逼视着我,仿佛说:不下我跟你没完!我只好坐下来。他把棋盘铺开,把棋子一个个摆放好,望着我。我说,“你先走。”我懒得望他,心想用脚就够了,走完了事。他却不动,只死死盯着我。我只得先走。他仍不吭一声,歪着头,慢慢地挪着棋子。走了幾着,我就感大势不妙:他的棋子过河将起我的军来。我忙设法防护,可已晚了。一会我就没棋走了。我不想下,他却不挪窝,又默默地把所有棋子重新摆好,歪头盯着我,还眨巴了一下眼楮。这一眨巴吓壞了我,就像个石像伸手摸了我一下。他直盯盯的眼光逼我再下。我想刚才是我无心下,这回用点心吧。我一下手就拿出我学的最厉害的幾招。可我的棋子一落地,他的棋子就跟过来制住我,让我没法前进。他防得无缝可入。一会他就开始过河,开始将我的军。他的进攻环环紧扣,我不得不左支右挡。我正忙着防守,刚挪了幾步,拿起棋子要放下时,他脸上浮起一丝怪笑,然後轻蔑地看着我。我忽然明白我没子走了。怪了!再来!可一如继往,幾着下来我就被将死了。我不得不承认我不是他的对手。他眯缝着眼看着我,脸上有一丝偷偷的得意。我只好冲他笑。我忽然想如果他是个白痴,他肯定是个比我聪明的白痴。

一天夜里进来一个蓬头的小伙子。他的头发烫得向四面八方蓬起。他推进来後就一直号哭。一会他又被带了出去,门开了一会,外面闪光灯闪耀不断,吼声叫声一片。一会他又被推了进来。他哭得淒惨。大胡子厉声喝叫:“再哭就用毛巾塞你!” 他便低声抽泣。他坐到我旁边,我安慰他,“没事。我们都一样,有谁哭?看看他,”我指着王连举,“他就要枪毙,可他天天照乐。你干吗这样?”他哭着说:“我担心我爸。我十七了。毙了我,二十年後我又是一条好汉。我担心我爸爸。”他突然打住哭,斩钉截铁地自言自语:“就是!二十年後我又是一条好汉!” 这话激励了他,他揩干泪,说他进来是因为藏了一支捡来的半自动步枪。我说:“你还没满十八?” 他说他刚过十六岁生日。我说:“我国法律规定,没满十八岁的不準判死刑。” “真的!你怎么知道?”他双眼发亮。 我说:“谁都知道,不信你问问。” 他马上问肖振通,北京理工大機械系的一个学生。肖说:“按法律不满十八岁没有死刑,可他们不按法律办。这是戒严时期。”张军又马上变了脸。转眼他就回过氣来,宣誓般地说:“我二十年後又是一条好汉!我这辈子吃喝玩乐过!北京的好馆子我都吃遍了!我不羨慕影星歌星!我不怕死!”说着他又突然哭了起来,“爸爸,我要走了,嗯,嗯。”

当夜,他睡我旁边。我问他干啥的,他说卖摊饼的,原来是让科学家教授都羨慕的干活。我问:“你赚多少?”“一天三十来块。”我很吃 。我一个三年老兵的津贴只有三十!我说:“我出去倒願意跟你学摊饼!你能不能教我?”他一下来劲了,一拳擂在胸上,“我包了!你住到我家去!卖摊饼小窍门可多了!我们都有自己的秘密配方,有自己的摊点。我每天早上五点去买新鲜玉米糊和豆奶,把他们放在一桶里,加上发酦粉。这里有好多窍门,放多放少随时变,热天和冷天全不一样。要估摸好,要是调错了就摊不成饼了。每天要多少玉米糊都要算好,有时得两桶 ……. ” 他滔滔不绝,讲得有滋有味。说起如何摊饼,如何卖饼,如何抢点,他兴致勃勃。他完全沉浸在教学中。他抓住我的手,发誓说要是他不死他要把他的卖摊饼的窍门全教给我,还帮我在北京搞起自己的摊子。我从没遇见如此热情澎湃的老师。他告诉我他家的地址,叫我出去一定去找他。当大胡子宣布,“不许讲话,睡觉!”话音刚落,他就打起鼾来。

一天下午,一个穿着很整潔的三十岁模样的人被推了进来。他说他是开出租车的,但他白净斯文的样子更像个知识分子。他进来是因为组织工自联。他进来後竭力保持某種尊严。大胡子叫他读监规,他轻蔑地看了大胡子一眼,没有反应。大胡子吼着,“站到墙边,大声读!”他还盘腿坐那兒而不动。“你长耳朵没有?”大胡子大吼一声。他只冷冷地回看一眼。“你敢不听我的?我抽你!”大胡子捡起一只鞋,举过头顶就向工自联撲过去。工自联就像甘地的门徒,只盘腿打坐。他那安然的神氣会让敏感的人望而止步。可大胡子不是那種人。眼见大胡子的鞋就要抽在工自联头上,我跳起来,哈哈笑着,一下从後箍住大胡子,“别发火!都是朋友!算了算了!别计较!” 那时,我已在政治犯中有了点地位了。我知道让他不欺负新来的政治犯的最佳对策不是用拳头,而是用笑。当然,打斗本领是决定谁是主人的关键。这屋里大家都莫名其妙地怕大胡子,也可能大家都怕惹麻烦。那时我已很了解他了,他跟我谈了许多自己的事。

他也当过兵。这时如果他跟我真打起来,他们一帮人会帮他,我背後的一帮人也会帮我。而关键是我一拳就能把他打翻,尽管他又胖又壮。我也对他吹过,我练的就是徒手搏击。我一箍住他的腰,他就动不了。我哈哈大笑着,“别发火,好好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文斗不要武斗。”他回头看着我,然後挣扎着往前。我用力固住他,他动不了。我对工自联说:“好好说。读读嘛,朋友。我们进来都读了。”大胡子回头恶狠狠地看了看,马上又冲我笑。“要不是看在解放军的面上,我抽乱你那张狗脸!你敢跟我较枝?”工自联还是不动,还轻蔑地扫了大胡子一眼。大胡子跳起来,咬牙切齿,“解放军,放开我,让我抠出他眼珠子!”我不放他, 说:“四海之内皆兄弟。我们都是兄弟。兄弟们有话好好说。”别的人也开始劝工自联去读监规,也有人上来劝大胡子息怒。大胡子骂着,唾沫四溅。我腾出一只手,把他手上的鞋夺过来防他丢过去砸工自联。然後我把他推到他的位子上。他对我说:“你瞧!你瞧那个王八羔子!他以为他是谁?狗屎!他敢违抗我的命令?” 他又转向工自联, “操你妈!我今天饶你一回。给老子念!”工自联在别人的劝说下,开始用很清亮的声音念起监规来。

小林是号子里唯一让人叫真名的。他是著名诗人郭小川的兒子。他是号子里最受欢迎的,也是唯一成天乐哈哈的。他进来是因为上班路上看到两个兵傻站在路口,他忍不住过去说:“兄弟,去找个凉快地兒歇着!” 两个兵自己不肯歇,还把他抓到这里来歇着。他哈哈笑着,“我得感谢他们。我不上班,来这里跟你们闲聊他们还开我工资。我的工作没半点意思,跟大伙兒呆这兒多好玩。我就想他们让我多呆幾天。” 每天夜里大家就叫他讲故事,他便问,“要素的还是要荤的?”大家都要荤的。他的故事老让大家发笑。

听他的故事我会短时忘记身在何处,过一会那恐惧與焦虑又漫过来。看着屋顶,看着结实的砖墙,看着那铁栏桿挡着的小窗,我焦躁起来,感到千百根绳索在勒着我。我的神经被拉着,拉着,就要绷断。什么时候才让我出去!我在这铁笼里呆不下去!我的胸要炸!──我想狂叫!我想砸破这墙壁!──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我受不了!可我只得盘腿打坐,深呼吸,让自己安静下来,等着叫我的名字。我害怕提审,一想到提审,我就浑身发抖。我又盼着早些被提审。再一提审我,我就把我还未说的全倒出来,一吐为快,吐完他们就再也不会来麻烦我了。

********************

(全书可自網上http://city.mirrorbooks.com/news/?action-viewnews-itemid-367及海外大型中文书店或国内大城市地下书贩处购得)

2.多维专访蔡铮:为六四留下恐怖的历史记录(多幅照片)
http://my.cnd.org/modules/wfsection/article.php?articleid=22695

3.灵與肉的挣扎——读蔡铮的《一个解放军的1989》(两篇文章)
http://my.cnd.org/modules/wfsection/article.php?articleid=22706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